伏牛山下有座洛阳首屈一指的来秋寺,占地方圆数里,气势恢宏,自皇帝禁佛以后就闲置了下来。皇帝起意要来春狩,河南尹与工部火烧眉毛,连夜赶工将寺里粉刷一新,又将附近居民驱离,远远布起了哨防,好做皇帝驻跸之用。
三月天气,万物复苏,伏牛山上一片盎然的新绿,皇帝一行声势浩大,随扈有后宫女眷,臣属侍卫,内宦宫婢,上千号人落脚来秋寺,人嘶马鸣,惊得伏牛山上群鸟乱飞。
修整一夜后,皇帝起个大早,换上戎服,兴致勃勃要去围猎,谁知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伏牛山上薄雾缭绕,浓云堆积,一股清寒之气扑面而来。皇帝大为扫兴,折身回到殿内,命内侍搬出棋具,拿出棋子沉吟着,问:“檀道一在哪里?”
皇帝出城时,特地命檀道一随驾,内侍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笑道:“檀祭酒因为官职低些,被安置在寺外民宅里居住了。奴已经命人传了口谕去请,陛下稍安勿躁。”
皇帝唔一声,径自思索着棋路,未几,听见外头说话,扬头一看,见檀道一在晨光中走上殿来,轻轻掸了掸肩头的雨珠,他伏身施礼,“陛下。”
“来,和我对弈。”
檀道一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特地单点他,他没有多言,道了声是,便来到棋盘面前。
殿外一群欣赏雨景的臣子也走了进来,围在皇帝和檀道一身侧悄没声地观起战来。
“陛下先请。”檀道一抬手。
皇帝也没打算客气,执起白子落在一角,双方排兵布阵完,白军宛如猛虎出笼,势如破竹,顷刻间催营拔寨,将黑军攻得溃不成军,皇帝刚才在脑子里琢磨了半晌,这会见旗开得胜,大为得意,哈哈一笑,挽起袖子,说道:“不急,你慢慢来。”
“是,陛下恕罪。”檀道一被逼至绝境,定了定神,拈起黑子突围,皇帝此刻气势如虹,偏不肯放过一兵一卒,绞尽脑汁地与他缠斗周旋,偏黑军每每到绝境时又猝不及防杀出一隙生机,弄得皇帝也微微有些焦躁起来。两人下得聚精会神,朝臣们则看得提心吊胆,半晌,檀道一轻轻吁口气,用袖子擦拭额头的薄汗,心悦诚服道:“臣输了。”
“哈哈!”皇帝忍不住丢开棋子,大叫一声,露出有点孩子气的得意。群臣自然称颂不止,皇帝静心回味了片刻,指着檀道一笑道:“棋品是人品,你,虽然深陷险境,却坚忍不拔,百折不回,这样的韧劲,我还真是没有见过几个——我刚才一个恍惚,竟想起了武安公。果然是有乃父之风。”
檀道一一怔,“陛下过奖。”
“再来再来。”
檀道一为难地摇头,“陛下恕罪,臣不行了。”
皇帝意犹未尽,往檀道一身后一瞧,见周珣之也在人群中观战,便对他招手,“安国公可要来一局?”
周珣之笑道:“臣有几年没碰过棋子了,年纪大了,脑子也迷糊了,在陛下手下恐怕走不了几个回合。”
“国公太过谦虚了。”皇帝没强迫他,转而对檀道一说:“安国公曾也是手谈高手,你闲暇时可以多向他请教。”
“是。”
正说着话,薛纨率领两名侍卫进入殿内——他任羽林郎将,沿途负责警跸清道,这两天又日夜巡视,以免有贼匪误闯围场,忙得马不停蹄,才一进殿,便被皇帝叫住了,“薛纨你来。”
薛纨登时头皮发麻,道:“陛下为难臣了,臣是个粗人,这辈子却连棋子都没摸过。”怕皇帝还要纠缠,他笑道:“陛下,外头雨停了。”
“哦?”皇帝起身一看,伏牛山上迷雾已经消散,万点金光透过云层洒在微微湿润的地上,他喜出望外,将棋局一推,说道:“百兽这会都出来觅食了,正是围猎的好时候。”
群臣们都返回各自住处去换装,预备进山。皇帝负着手在殿内踱了几步,瞟眼散乱的棋局,心头泛起了踌躇,将周珣之留了下来,皇帝坦诚道:“其实我一直听说檀道一这人六艺精通,心里有些不大服气,今天立誓要赢他一局,可这会赢了,又有点不是滋味。你说,他是不是故意让着我?”
周珣之故作惊讶:“陛下何出此言呐?”
皇帝越想越觉得自己胜之不武,有点不快,“若真是故意让着我,那他装的也太像了。”
周珣之暗笑,正色道:“便是装的,那又怎么样呢?”
“那说明我才智不如他。”
周珣之意味深长道:“陛下,不论他是真输还是假输,反正他是输了。陛下天生是君,他天生是臣,输赢早已注定了。”
皇帝被他一开解,心头疑云顿时也消散了。见陆续已经有臣子换上戎装在殿外等着,皇帝起了身,对周珣之道:“走了,国公也去舒展舒展筋骨,不许再说自己老了的话。”
“臣遵旨。”周珣之恭谨道。
晌午时分,君臣一行数百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伏牛山,百兽在正在雨后的丛林间懒洋洋地徜徉,忽闻号角连天,烽烟四起,顿时撒开四蹄疯狂逃窜,薛纨腰间悬剑,后背挽弓,小心翼翼地守护在皇帝身侧,锐利的目光不时在密林深处逡巡。皇帝被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总觉得束手束脚,便道:“下棋你不会,到了猎场,总算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吧?不必管我,你去猎只猛虎或野豹来,让大家开开眼。”
圣驾要来,这山里早搜寻过了,哪有猛禽,不过一些生性温驯的山鹿狐狸而已,薛纨没什么兴致,说道:“雨后路滑,马易失蹄,臣还是守着陛下。”
“羽林卫中又不止你一个人。”皇帝一指身后黑压压的侍卫,偶见檀道一仍穿着宽袖大衫,远远跟在队伍尾巴上,皇帝对檀道一招了招手,笑道:“我今天一定要看看你的箭法,你来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