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威力渐消,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枢正殿的庭院里一片烟雨朦胧,树叶被洗刷得油绿欲滴。
严徽垂着头,跪在殿门前,衣摆被飘入屋檐下的雨打湿,汗水也正顺着额角滑落。
厚重的宫门无声打开,一抹浅紫的衣角落入眼中。
贺兰敏君走到严徽跟前,低声道:“陛下招见侍君。”
严徽自肺腑中吐出一口气,起身的时候还晃了一下——他跪得有点久,又一动没动,膝盖以下好似成了别人的腿。
枢正殿的正殿是长孙婧召集小朝,接见大臣的地方。比起书房,这里的摆设庄严肃穆,处处昭显着帝王威仪,并没有什么长孙婧个人的痕迹。
长孙婧的身子沉了后,嫌蜷着不舒服,就不坐在案后看折子了。
此刻她坐在窗下的软塌上,依着厚而沉的大靠枕,手边摆着一个小几,看过的和没看过的折子分门别类放在榻上。
严徽撩起衣摆,再度结结实实地跪在长孙婧脚下。
“罪臣严徽,叩请陛下圣安。罪臣打搅陛下,是特为御史参臣隐瞒出身一事,来向陛下做解释的。臣谢陛下肯召见臣,听臣请罪。”
长孙婧提着朱笔,在一张折子上写着批语,一边道:“王御史所参之事,是真的?”
御史王赞参后宫侍君严徽隐瞒了母舅家海盗出身一事。
按照大雍律法,海盗一类盗匪为贱民。良贱不婚,严母连严家的妾都没资格做。严徽兄妹应该算是奸生子,严徽是没资格被选入后宫的。且严家隐瞒此事,又有用贱民之血沾染皇家血脉的嫌疑。
这个罪名相当重,几乎能将严徽这人一笔从后宫里抹杀去。
而女帝盛宠到将政事都交给他的男人,竟然有着肮脏卑贱的盗匪血脉,这人没准还有肯能是女帝腹中皇嗣的生父。这对长孙婧来说,也是一个极有损尊严的事。
违反律法,欺下瞒上,冒犯龙威……按律清算,严家满门被押到菜市口砍脑袋都不为过。
而长孙婧接了帖子,一没动气,二没难过,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知道了,然后就等着严徽自己上门。
严徽果真极快就来到了枢正殿,脆生生地跪在了殿门外。
是认罪,还是辩解?
严徽垂着头,道:“王御史艘参之事,是真的。”
贺兰敏君整理着折子的手一顿,朝严徽望了过去。
“既然是真的,那就没什么好解释的。”长孙婧淡淡道,“你回去吧。”
严徽伏地,额头在绵厚的地毯用力一磕:“王御史所参的是真的,可他却并没有把实情说全。臣就是来向陛下将事情全盘托出的。等陛下听完了,再给臣降罪也不迟。”
长孙婧的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折子上,朱笔却是停了下来。
严徽深深望了她一眼,道:“臣的母亲姓刘。家母的祖父,臣的曾外祖确实曾为海寇。可也因此举伤天害理,遭了报应,一家人大半都死在海难中。于是曾外祖烧了黑船上了岸,捐庙修路,济孤助残,买地种粮。到了臣的舅舅,已是家中第三带,经营几艘小货船,往返惠州和琼州诸岛之间,贩卖杂货、粮油,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那怎么王御史又说你母族隐瞒出身?”
严徽欠身道:“因为前朝有一条律法,凡为盗寇者,三代皆为贱民。到臣母亲这里,正是第三代。可是陛下——”
严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女帝。
“其实不瞒您说,琼州一代,祖上没有出过海寇的百姓人家,实在是少数。碰到坏年月,海岛产出太少,过不下去了,家里男人多半都要上船,南下打劫。那条律法要较真,琼州大半的百姓都要沦为贱民。”
“做劫匪倒是有理了?”长孙婧终于搁下了笔,朝严徽看过来。
“并没有理。”严徽道,“打家劫舍、谋财害命,不论理由再充分,都罪不可赦。可是若已从良,却还要追究三代,儿孙何其无辜?可律法若过度苛刻,百姓没有活路,只有将一条黑路走到底。臣并不是为自己外家求情,而是为当地一方百姓,向陛下求情,请陛下修改那条律法,行怀柔之策,包容百姓,给百姓一条向上走的路。”
长孙婧有半晌没有出声。
贺兰敏君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两人独处。
长孙婧这才轻声说:“你以前和我说过你舅家很多事,却唯独没提这段往事。”
严徽的嘴角浮起苦笑。
“我自卑呀,陛下。宫中侍君中,我的出身本来就是垫底的,却承蒙陛下的厚爱,至今仍像做梦一样。我不是不想对陛下坦诚,实在是怕陛下知道了……嫌弃我,要赶我走……”
他仰起头,眼中有湿润的光芒闪动。
“陛下,我这辈子都会仰望着您,但是也不想被您瞧不起。我不想离开您。我也多希望自己能是个出身高贵的公子,才配在您身边伺候。我……”
严徽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我爱慕陛下。”
殿内又有好一会儿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