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辽夷在内的西域诸国愿意对我等称臣,签署您所订下的十年不战之约,但他们提出了一个无礼的请求。”少年天子跪坐一旁,仰望着坐在窗边之人的背影。
“我知道。”少女没有自称“朕”,她在位期间从未用过这高人一等的自称,“他们想让我死。”
南安王是镇世的磐石,是无往不胜的将军,但同时她也是杀人无数的恶鬼、扰乱人世常理的仙家叛徒。
世人敬她,世人畏她,世人恨她。乱世中,她是镇守八方、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枭雄,但乱世结束,她就会沦为文人口诛笔伐的战犯与祸乱者。
那些被她压制得家毁人亡的地主乡绅,那些被她驱出千里的夷族,那些不被她所重用的文人……如今,连朝堂都隐隐出现了“天地异象皆因修者乱世”的舆论。
对此,少年天子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哪怕他将后牙槽咬得咯吱作响,他也必须保持她教诲下绝对的理智。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双手交叠触地,额头抵在了手背上:“乱世十年,天地枯朽,日月所照之地十室九空,江山已经经不起任何的战乱。”
“虽然辽夷乃兵败之国,但如今天地枯朽之异象始终不散,他们本就是为了生存才不得不掀起战乱,情况不比中原好到哪去,所以拿不出任何像样的赔偿。”
“但是辽夷与西域诸国联手,依旧是我等的心腹大患。他们扬言欲以尊师之命祭奠死去的花夷公主库姆斯古丽,否则宁可死战到底,直至一方沦亡。”
大辰虽是胜利者,却也只是惨胜。如今天地枯朽,万物皆休,各国不是不想打了,而是打不动了。
这万里山河,如今何处不曾埋骨,何处不曾沾染血污?
少年天子依旧匍匐于地,没有抬头:“但是,我等身为胜利者,决不可同意如此荒谬的要求。”
“不错。”少女没有回头,她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的景色,阳光泼洒在她身上,宛如一张温暖的毯子,“所以,我应当赴死,却不应当是‘被处死’。你应当公布此事,随即发布昭文,痛斥西域诸国的狼子野心,责骂那些同意此事的大臣令功臣寒心。之后,你再传出南安王拔剑自刎之事。”
既不堕胜战国的脸面,又能平息滔天民怨的最好方式,便是南安王识情识趣,“自愿为国献身”。
“可、可是——”少年天子的手指蜷曲,攥得很紧,他要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压抑住牙关耻辱的轻颤,竭力找出一个劝阻的借口。
“老师,西域诸国狼子野心,若非有您镇压,胜败犹未可知。若您、若您当真……当真……”他哽咽,“如今百废待兴的大辰,要如何阻挡游牧民族的铁骑?”
饥馑,会令人发疯。在生死面前,道德与伦常都必须为之让路。
“……”少女再次沉默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沉默,如今的她一身暮气,芳华正茂,眼神却垂垂老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少年天子都以为她改变了主意,直起身,隐含期翼地望着她沐浴在天光中的背影,南安王终于开口了。
“待我离世之后,你斩下我的头颅,收起。若辽夷铁骑再犯,便将我的头颅悬于城墙之上,让我再护尔等最后一次。”她说道。
“老师!”少年天子听了这话,彻底克制不住了,他嗓音沙哑地喊她,卑微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不,请您、请您……”
他死死咬牙咽下那几乎要冲出咽喉的悲鸣,她教导他要成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永远冷静理智的君王,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去吧。”她依旧背对着他,或许直到陌路,她脸上依旧会是那般平静漠然的神情吧。
少年天子长跪不起,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直到她第三次出声逐客,他才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躯体,几乎一步一血泪地朝外头走去。
游云散仙默然,他看着少年天子背对着师长,扶着门框无声地哭泣。少年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牙死忍,秀逸的眉眼都皱到了一起,涕泗横流,看上去狼狈至极。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天边残阳似血,那哀艳凄绝的光芒在书房内泼洒了一地。
“……我,生平有三愿。”书房的门即将掩上时,躺在落日余晖中的少女突然出声,似是喃喃自语。
少年天子止住了脚步,游云散仙也回头,只听见她低沉的嗓音道尽了自己沧桑的生平。
“一愿徒水无忧,风雨难避亦当如日恒久。”然而,徒水城破之际,敌军烧杀抢掠,屠戮了半座城池,一场将繁华付之一炬的大火,最终只留下满地断壁颓垣。
“二愿母亲身康体健,一生皆在清平世间。”年迈的南安王妃死战不退,为守护安家最后的脊骨,为了不让女儿蒙羞,她用一条白练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三愿此生如生母所念,心无羁缚,逍遥平步天地之间。”安青瓷自毁仙骨,自堕凡尘,本是可以越过龙门的金鲤,最终却沉沦泥淖、锈蚀宝剑。
“我生平三念,竟是无一得偿所愿。”
她仰头看着天边残阳,看着那一望无际的天,似是被自己这荒唐的一生逗笑了,轻叹。
“这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