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简闻言,不怒反笑,点着头,将酒壶拿来继续为他斟酒:“好,太初,你我有多少年不曾这般推心置腹过了?”
酒碗缓缓推过去,清澈的酒液微晃,摇曳间,映着夏侯至漠然又宁静的神情,他没有动。
桓行简抚了抚眉头,轻笑:“夏侯太初还是一身清傲不改,不过,有件事,你错了,你若做大将军不能成我这样的功业。我桓行简能做到的,你做不到。如果,你是觉得你不曾呆在这个位置上,事情便不得而知,或者,你名自年少起,便重于我,你大错特错。当年,刘融以宗室之尊,受托孤之任,胡作非为时你做了什么?伐蜀之战,他不听劝,贸然发动战事结果深陷泥淖你除了向太傅来信问计,你又会什么?高平陵后,太傅召你还京,我若是你,必不领命。再有王凌谋逆,你若真有计谋亦不失为利用的良机,所有机会,你都生生错过,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从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你就是做了大将军,我只要活着,早晚还能把你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
这声音低沉,末了的一句却带着宿命一般的冷,忽又铿锵几分。他注视着故友,不加掩饰的讥讽就挂在嘴角。
夏侯至的目光忽就冷如霜,字字清晰道:“大概只因为,我还是个人,况且我一无太傅这样出尔反尔不顾道义的父亲,二无你桓行简杀妻的非人魄力。”
伤疤猛地被撕开,鲜血淋漓,夏侯至胸腔里挤满了巨大的悲伤,他端起酒,毫不犹豫悉数泼洒在桓行简面上。
酒液蜿蜒而下,桓行简冷峻的脸上没有了表情,良久,他眉峰上尚挂着欲坠不坠的酒珠:“清商的事,我有歉意,但不后悔。没办法,你应该懂的我们桓家人从来都把命捏在自己手里。”
“你住口!”夏侯至眼圈红的几欲滴血,“你不配提清商,你,”他胸口忽一阵痉挛般的痛,那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绝望而痛楚地望着眼前最亲密最痛恶最无可奈何的故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句深葬心里的疑团,愤怒不已,“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她死?”
他们一起长大。
清商是个沉静聪慧的女孩子,她远比同龄人早熟,父亲病时,她可以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照顾陪伴从日升到月落,没有半句怨言。事实上,十几岁的少女看起来像绢做的假人,她好似无悲无喜,她好似什么都可以承受。唯独,桓家的长子来找哥哥时,她在窗前,偶尔惊鸿一瞥,心里才会真正欢喜起来。
那个时候,少年人春日踏青会带上她,她坐在车里,车外,是春风得意身骑白马的贵公子们。车帘半挑,桓行简一路上三番五次回首,冲她露出含蓄而温和的笑意,那是春天,他最终为她折了一枝洁白的杏花,刚递到手上,道旁春风不解风情地将花瓣吹得零落天涯。
敏感的少女佯作镇定,可放下帘子的刹那,她几乎哭了,不为别的,只为杏花是他送的呀。这可恶的春风,为何要将那少年人的情意吹散?
新婚夜饮下的合卺酒,到许多年后,清商才知道这叫做饮鸩。
往事纷纷扬扬,夏侯至想起妹妹,心中被怨恨和悔意撕扯地变形,他克制自己,很少去仔细回想。人就是这样的,最剜心刺骨的事,不敢轻易碰触。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爱过清商?夏侯至没有问出这句话。
不重要了。
“难道你以为我就是个嗜杀成性的人?”桓行简忽然动了气,他冷冷回道,“她是我枕边人,你跟李闰情可以琴瑟和谐恩爱两不疑,我跟清商,却同床异梦彼此提防。何止她?你跟平叔一干人,难道不也是早早跟我桓行简划清了界限?当年,先帝一道诏令,你我仕途戛然而止,董昭彼时都半截身要入土的人了,一道连着一道的折子往上弹劾,不把年轻人折腾死决不罢休你是不是忘了?”
提及少年事,桓行简眉眼里不可遏制地流露出罕有的恨意,他没有忘,一日不曾忘,好似身体里种下了毒,日复一日,年复一日,他大好青春全都蛰居在深似海的桓家高墙里,在发霉,在腐烂,先帝对他们的打压和憎恶洛阳城里无人不知。
“若不是先帝壮年薨逝,你我恐怕终其一朝,都永无出头之日。我本以为,我是重臣之子又如何,你是宗室又如何?可我还是错了,”桓行简冷笑,恨意愈发直白,“你是宗室,平叔是宗室,刘融是宗室,到底和我不一样。先帝薨后,我以为一切就结束了,青春已逝,但明日总是可期的,可因为太傅,尔等可青云直上,我若不是因为刘融想把势力插进关中,你的中护军,轮得到我来做?谈玄论道,我要那些妙赏和深情,有何用?”
青春对他,只是一段无穷无尽的悔恨旅程,桓行简很久没提起过了,他痛恨这段岁月,他不怀念,年少轻狂,无知自负,什么老庄什么天地生死,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想要这些。金石丝竹,金樽清酒,未必就不是快意人生的少年郎,可他不愿认了。
他的路,是一条杀伐之路,是一条帝王之路,永不回头。而浮华旧友们,时至今日,不过是用来祭奠那段荒唐岁月的。
夏侯至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清晰刻骨的恨,那个时候,他们比谁更接近老庄,不乐寿,不哀夭,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在寒食散带来的迷醉空濛里,少年人们不知何为愁苦。
“所以呢,你是在怪我吗?难道这一切你要怪到我头上?”夏侯至声音苍白如死,他情绪瞬间变得激烈起来,咬牙切齿的,似乎要把每一字都嚼碎了再吐出来。
“董昭的折子,只弹劾了你吗?平叔、公休、还有我,我们哪一个不是在家沉寂良久?公休甚至被逐出了洛阳城!你说太傅,太傅功高震主,你们姓桓!哪朝那代,不提防这样的臣子?桓行简,日后易地而处,你若面对太傅这样的臣子,你又当如何?你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就要谋逆?”夏侯至忽猛地揪住他衣领,一拽,将他拉到脸前,两人迫近,足够看清楚对方脸上每一寸的愤怒和暴烈,像是压制多年的毒液,这一刻,终将喷发。
“桓行简,只有你的青春被辜负?”夏侯至脸涨的发紫,君子失态,不过,没关系了,此生他要尽情失态一次。
两人像一对被时间伤害透顶的兽,无从解脱,唯有狠狠攻击对方方可发泄心中怨毒,“你少给自己找借口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夏侯至光明磊落从未变过。不错,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十年木桥会断,河水会干,芙蓉花也许变作断肠草,可我十年前是什么人,十年后还是什么人,倒是你,天生反骨,阴毒无情,我这一生上对得起君父,下对得起妻儿,唯有清商,将她错付于你……”
说到此,他终于热泪直流,脸上不见仇和恨,只余悲戚,无尽的悲戚。
桓行简衣领被他揪得变形,目光阴冷至极,抬起手,攥紧了夏侯至的手腕:“我阴毒无情?我娶清商难道是为了日后杀死她的吗?我父亲出仕时,难道就是为了日后当乱臣贼子的吗?好一个十年芙蓉花变断肠草,夏侯至,你十年前想到今天是这样?还是你觉得我十年前就料到今日你我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