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怀有龙裔的喜讯传出不久,皇帝陛下,即旨令大赦天下,古来帝王大赦天下,唯有用在新皇登基、封立太子等大事之上,单单因皇后有孕而下此旨,当朝皇帝,算得上是古往今来头一遭,但,纵是如此,北殷臣民们,也并不对此感到有多惊讶,毕竟,皇帝陛下爱妻之心,人尽皆知,从前生生为皇后娘娘疯了两年的皇帝陛下,因皇后有孕而大赦天下,有什么可稀奇的呢,都说爱屋及乌,皇帝陛下既深爱皇后娘娘,对这未出世的龙裔,定然爱护备至,为他|她下什么旨意,都没什么好出人意料的了。
北殷臣民皆做如此想,皆以为皇帝陛下为龙裔将至,而满心都是欢喜,但事实上,皇帝宇文泓的心,在一开始的欢喜后,随着时间愈久,妻子萧观音因孕事越发身体难受,而由欢喜,转变得愈发担心复杂,每每见萧观音因腹中孩儿寝食难安,宇文泓恨就不能同他未出世的孩儿,好好说叨说叨,让他|她在他|她母亲腹内安分一些,不要再折腾他|她的母亲,若再折腾……若再折腾,待他|她出世,他这当爹的,定要好好收拾这不孝孩儿!
但,不能,宇文泓满心恐吓之语再多,一句也无法传达给他尚未出世的孩儿,他这当皇帝的,有能力抵御外敌,有能力治理江山,操控着天下万万人的生死喜乐,但对那尚未出世的小小孩儿,半点法子也没有,对妻子的身体苦痛,束手无策,回回见妻子萧观音又因孕事干呕之类,宇文泓只能在旁独个儿焦躁,焦躁自责自己无能为力,原已在心中立誓,要为她抵挡世间一切艰难险阻,但到头来,却发现还有一事,是他无法以身代之,半点法子都无……
已是满心忧急无力的宇文泓,想到人说女子生产时更加痛苦,再看眼前萧观音已是这般难受,心中更是焦灼,以至离萧观音产期尚有好些日子,他即早已为此暗忧不已,向来女子生产,都是孕妇本人,为临产之事忧灼,做丈夫的,提前忧成这般,实属少见,太医产婆等,时不时被召至御前询问,可纵使他们将皇后娘娘身体很好、胎相很稳、生产时应较为顺利等话,说了有千遍万遍,亦不能消解皇帝担忧半分,最后,还得是皇后娘娘出马,百般温言软语,才让皇帝陛下,安定了一些。
也只是表面安定罢了,不想让已因孕事、身心累倦的妻子,再为他这个丈夫,操心受累,宇文泓强自镇定下来,强逼着自己,不再将焦灼忧思展露在萧观音面前,每日里,力所能及地,做一个冷静妥帖的人夫,仔细照顾妻子的衣食住行,大小事情,只要他在处理朝事之余有暇,便不假手于人,事事自己接手,才最放心。
这一日,因听太医说孕妇宜食番石榴,宇文泓便让已然腹部隆起的萧观音,舒舒服服地依贴在他怀中,而后令侍从拿来一只剖好的番石榴,亲自持勺,一勺勺地舀挖着可口多汁的石榴籽,喂妻子食用,原本果籽味美,妻子用得好好的,宇文泓看着也心内舒坦,一勺勺地,挖得更卖力,但没多久,妻子就又因孕事微蹙眉尖,食欲不再,轻推开了他递勺的手,宇文泓心中担忧,却又不能表露太多,只能令侍从拿走石榴、瓷勺等物,忍忧望着妻子强忍难受的面庞,一手轻握着她的手,一手轻在她背后顺着,想试着予她一些抚慰,能让她多少舒服一些。
但这样的尝试,是无用的,心疼而又无法以身代之,令宇文泓内心忧灼,使他外在装得再镇定,也不由悄悄流露出一两分,握着萧观音的手,不自觉稍稍紧了紧。
尽管只是稍稍,但心细的萧观音,还是感觉到了,她待身体缓了些后,柔声对宇文泓道:“没事的,女子有孕都是这般,我听母亲她们说,我这样只是寻常,还不算孕妇里比较严重的,我看也是,从前嫂嫂有孕的,瞧着确实比我要厉害许多,明明有孕在身,人却竟瘦了一些……”
因知妻子不希望他为她担心,纵是听妻子说话声音无力、面色苍白,宇文泓也不能表现出什么,只能接话“嗯”了一声,他看她瞧着没甚精神,劝她到榻上歇睡一阵,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杯,让妻子就着他手漱口之后,小心扶着她往睡榻处去,躬身帮她将绣鞋脱了,又扶着她肩,让她小心躺下,帮她掖好锦被,而后就这么坐在榻边,望着妻子道:“睡吧,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知道虽然孩子在她腹中,但宇文泓担着的心思,不比她少、只比她多的萧观音,也怜惜着这个总是为她想太多的丈夫,淡淡笑望着他道:“你这样看着我,我睡不着的,不必守着我,今日天气瞧着很好,你出去跑跑马、射射箭也好,等孩子出世长大,要你亲手教他|她的,就当是提前练练。”
妻子要他出去走走、他强赖在这里坐看,只会让妻子无法好睡了,这般想的宇文泓,听话地站起身来,帮她将帐幔放好,又轻声嘱咐殿内侍女,好生照顾好皇后,方轻步走了出去。
出了殿的宇文泓,如何能如妻子所想的,心无旁骛地自在游乐一阵呢,人虽不在妻子身边,但心还是念着的,此外,妻子不久前对他说的一番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因那句“女子有孕都是这般”,宇文泓不由想起了那个久未想过的人,从前那颗冷硬的心,像是因与妻子再婚以来的温馨时光,而悄悄化软了些,使得他人立殿外,犹豫再三后,还是抬足去了那里,去见那个久不相见的人。
这次相见,宇文泓事先已预料到绝不可能愉快,但未想到,事实会比他想象的更加冰冷无情,原先,他并未现身露面,只是在殿外隔窗看着,看着他的母亲,一个人在殿内缓缓走着,口中喃喃,像是在自言自语说些什么,瞧着似乎神智不大清明,但周身华裳金饰,端抵还是一国太后的气度。
他并未限制苛待她什么,在这离宫内,她是皇帝的生母、一国太后,一人之下,高高在上,吃穿用度,皆如她所愿,只是不得离开而已,他不能放她自由,他知她定不甘如此,知她能为四弟掀起多少波澜来,再有一次意图弑君谋逆之举,他不确定自己能否一再容忍妄图弑子的母亲,他到底,还不愿手刃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