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十七与刁二五两人的交情,可言深,又可言浅;可言疏远,又可言亲近。
此般如此亦复如此之交情,并非仅指他二人之间,但凡此时身处此在造秘所之中,且有造筑城中地宫、翠峰山秘所两处建物之经历者——此数百名工匠相互之间,皆是此般交情。
粗粗想来只感抵牾,细思之下,却又合理非常。
只以骆十七、刁二五两人言,虽日后相谈,察觉彼此皆于洛阳城中地宫行过工事,但初回谋面却是在此翠峰山秘所。
行两处工事的工匠,皆由礼部、工部官吏自民间挑调、选拔而出,过程漫长且隐秘,而工匠亦是遍布国土之内各道府州县。
秘密聚于洛阳之后,便分批次开始于工事选址处做工,正如开凿此处秘所一般,直到所有工匠齐至建物内部,彼此才得以长时相处。
亦是这时,数百工匠便由礼部、工部遣来的管事,依照工匠各自所能与于原籍之身份,以一为始编数,直至最后一名工匠。
如此一来,唯有前一百名工匠,尚得以姓加数字为人称呼;一百又一至三百名,逢二百、三百设一名工头,辖其余一百九十八人;而三百名之后,除却三个单数,之外再无其他称呼,犹如给家中禽畜点数一般。
骆十七、刁二五,属在地工匠中地位较高之人,故而得以取一姓,原本以本家姓氏称呼亦可,但在此秘所之中行工事者,自酬劳之丰厚
、工事之隐秘与看管之严厉而观,皆猜想此项工事做得便可,若做不得或是做得不妥,恐是要遭杀身灭口之祸。
刁二五就曾得见,三四九、皕枠六、百一三三名工匠运送大块石料至工事建物处时,因石料过于巨大,为沿途两名自外处,向洛阳赶路,正在翠峰山附近歇脚之行人所见,便是此一眼,就生出了五条人命。
与怡莲在秘所工事之外相交接者,便是由朝廷派驻,潜伏于此翠峰山秘所工事附近之兵士,兵士来路虽不知,但此一众兵士却对工事内尽数工匠握有生杀大权。
但凡此众兵士察觉——哪怕臆断何处有何不妥,又是何样事由或导致工事泄密,无论其人仅为亲眼所见或是道听途说,还是正行工事之工匠,皆先杀再报,若复核确认有误,此兵士亦必将由其位之上之人裁决,使其命丧于工事之中,再复亦如是。
故而两处隐秘工事中,人人自危,行事皆甚为谨慎,即便朝夕相处,亦不得不相互较往日更为客气,生怕不知于此处万里有一招惹到他人,稍行不慎落下把柄,隔日或便是身首异处了。
如此,便是日日相伴于一处的一众工匠交情之中,疏远的部分。
然眼见过多亡者,听闻过多杀事,又时不时见往日相见之同僚不知所踪之外,如骆十七、刁二五这般排位高些的工匠,除日常所做之工,还要协助排位一至十的头十名管
事工匠,协调在此数百人中间柄、关系,以使此不知当何时完结之工事,得以顺利安平进行。
之所以言眼前工事不知何时可完,怡莲的到来便说明了此状——此处深嵌入翠峰山体的秘所工事之中,无论墙面、地面、台阶,皆已于数月前完工,就连天井墙壁上的壁刻,也早按图纸仔细做完。
按众工匠所想,如此便是完工之时,但仰头一看天井墙面,却又觉何处不妥——天井之上各处仍余有相当空白。
如此想着,便有新的图纸随餐食、饮水送抵,众人便又再度开工。
虽回回所用之工匠,至多仅须数十人,然此处所有工匠,皆不敢停工——送来的食水,数量从未减少,即说明一切——食水未停,则工事亦不得停。
工事已完,却不得停,则仍有何工可做?
秘所工事之工匠,皆于四处精挑细选而来,如此自然难不倒他一众。
已然找平的墙面,再度磨至更平,平无可平则做得更为细腻——无论钱财支度、消耗建材,只要工匠提得出,相隔数日终会送抵,从未有人问上一句缘何要使这般之多,有了此一项保障,工匠便不再执拗于工事已结,何时完工,而是开始计较工事之中,何处还能造筑得更为精致。
然此秘所自造筑开始,上下与东南西北六面,以图纸看来,便是空无一物,唯独六面空墙。
早先工匠皆相互嘀咕,虽言此处是为秘所,
可只看造筑图纸,却实似一樽大而又大、由土石构造而成的棺椁。
此仅为工匠之间,私底下相互的调笑,从未敢当众言说出来,但在天井墙壁开始石刻前,这间开阔的秘所,确与一庞大石棺无异。
彼此之间心照不宣,苦中作乐的这番调笑,便是工匠之间,交情可言亲密之处。
将此秘所视为石质棺椁,则内壁自然须同石质般光滑,而寻常泥土砂石又岂能做到光滑,只得一次又一次反复打磨至光洁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