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如此,我二人冒死进言倒是小事,岂非将加害了那陈子昂……”
面圣过后,桓彦范难忍心中焦虑,一面沿永巷快步向宫外走,一面有一句无一句地与紧跟于自己身后,脚步虽快,行动之中却满是犹疑、悔意的袁恕己言语。
“陈子昂如今已回乡丁忧,又仅为一名区区军曹,暂以愿其无事为考量,还于吾二人来得松快些,眼下吾记挂良多者,还是太子矣……”
“你我二人今日特特面圣,究竟是对是错……”
临近走出永巷至烛龙门,桓彦范停于天堂下方,忽然仰望这处随万象神宫一同筑起的建物,袁恕己亦随他停下脚步,瞥了眼天堂,“怎?怕吾二人见不到明日的此建物?”
“你这田舍汉,张嘴就来,此刻只是在思索,这般建物此时已然筑起,却不觉要花去那般人力、钱财,然在建之时,凡见者都暗自只以这类工程‘劳民伤财’矣……”
桓彦范说罢,袁恕己眉毛上挑,狡黠一笑。
“君只知礼部、工部敷支出甚多,来往工匠脚步不停,然钱财究竟去往何处,工匠究竟有无整日为工事繁忙,皆非你我可轻易得知之事……”
见桓彦范不言语,袁恕己又加上一句,“眼下我二人全身而退,岂非大好之事,兄与吾皆勿要再自寻烦恼,行一步,看一步罢。”
彼时武后质疑二人此行前来,是有一番弦外之音,虽嘴上问的是有否,但既
然已如此被问及则说明,武后根本并非在问,而是以威明示,要两人将那番弦外之音直接说出。
她本人岂能不知陈子昂其人,满朝文武之中,无论官职大小,出处何如,武后心中对其一众皆大致有数。
初初不愿“认出”陈子昂,是为引出袁恕己、桓彦范此番面圣的真实目的。
然听到“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一句时,武后大致晓得,两人并非为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之事而来,而是为太子。
为张氏兄弟而来,犹可耐心听一番两人说词,但涉及太子,武后实无太多耐心——只因眼下于太子相干之事,无非与将来继位及当下监国之权有关。
与此相关之时,寻常武后是不以其为意的,且不会亲行过问,更多的是待诸臣进言至自己觉烦扰不堪了,才做出些举动,让这些朝臣适可而止。
年岁兴致晚年,武后却开始相信佛法之中那些有关杀孽、报应的部分,往年所用酷吏、刑罚,还有其它一些非常手段,亦不轻易再用,但每每决定不用之时,总有如拥护太子的桓彦范、袁恕己这般之人冒出来,扰乱自己本已有些安平的内心。
自从当初丘真人亲口言出凡人寿终有时之后,她便安心习佛潜修,以求内心平静,而得他日寿命终了时,再有更佳轮回。
但随年岁逐年增长,这番考量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只觉时日全然不可控,全然不似得以亦手
相掌握。
时光转瞬即逝,而欲行之事还有许多,精力却随时日渐渐衰减,许多尽可能将脑中已有构想的事项,交由张氏兄弟去做,亦是万般无奈之举——武后信任张氏兄弟最大之缘由,仅仅是因为对方除依赖自身之外,再无立足于朝堂之他法。
于自身有用之人,未必得反之依赖自身长久;然自身愿依赖之人,定是能于自身有用之人。
这般语境下,张氏兄弟为“自身”,武后为“于自身有用之人”,这一点双方再清楚不过。
由此,张氏兄弟才用尽一切方法,使武后愿信任他二人,而武后恰好因身体、精神双双逐渐不支,才让张氏兄弟配合太子理政。
然,反之,若是由太子全然承载自己意志,武后便不乐意——倒并非不乐意,而是不信任——原本将其立为太子,就是因心存已废李唐者,如今在朝堂为一众,而此一众,现如今就同袁恕己、桓彦范这般,留在太子身边出谋划策。
而此一众,又岂止袁恕己、桓彦范数人,那指摘、弹劾张氏兄弟二人的数十名朝臣中,无论张氏兄弟二人所行之事是真是假,这些人迟早都会将张易之、张昌宗从明堂台阶之上拽下,武后对此再清楚不过,只是不愿这一刻过早发生。
同意张氏兄弟于朝堂当着自己的面与群臣对质,正出于此——若是袁恕己、桓彦范这一日未曾入宫请求面圣,姑且还是这样
,但袁恕己将陈子昂与其所作之诗搬出之时,武后不可不当下立刻回应。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草木飘摇零落,美好意愿究竟要如何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