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乃是世外之人,于生死上看得不如何重,青云的离开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他在山外是修炼有成的青云道长,在栖霞山内他就是一个普通的道士,死了也就死了,认识的为他伤怀一阵,不认识的也道一声遗憾,就算是结束了。
秋意泊没有出席他的丧事,没什么好去的,活着的时候没少见,何必死了再去唱念做打,毕竟他走得那么干脆利落,也不会留下什么冤魂厉鬼来,委实是没必要去看一具死肉。
倒是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固山宫那个叫桑燃的年轻人。
“晚辈拜见真人。”桑燃亦是人生过百,他却还维持着年轻时的容貌,长发乌黑,雪肤淡唇,只有那双眼睛变得比年轻时更为深沉难懂了。
有时候人的心智与年纪并不挂钩,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如今有练气八层的修为,若按照这样的速度修炼下去,未尝不能在百年内筑基——不过可惜了,道统存在那么大的隐患,他要是无人指点,自己又练不出一朵花来,也是百年就得死的命。
他见到秋意泊时,见秋意泊依旧容颜未老,并不显得惊讶,秋意泊无意与他为难,淡淡地问道:“来见青云?来晚一步。”
人是昨日午夜走的,今日白天来,可不就是晚了一步吗?
桑燃微微垂首,并不解释:“多谢真人告知。”
秋意泊应了一声,桑燃依旧站着,并不离去,秋意泊自顾自的点茶,焚香,仿佛桑燃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似地,桑燃看了他一会儿,又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可方走了两步,忽地听他道:“晚辈有一事不解,还望真人为晚辈解惑。”
秋意泊侧首望了过去,与他道:“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想好了再问。”
“……是。”桑燃顿了顿,问道:“真人为何不救他?”
秋意泊低眉浅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救他?”
桑燃沉默了许久,叹息道:“……原来是他自己不要。”
秋意泊怎么没有救青云?青云这死孩子虽然嘴碎了点,活泼过头了点,但心性、悟性都是上上之选,只是差了一点灵根罢了,若能把他救回来,都不必秋意泊如何,只需把他拎到凌霄宗去,难是难了点,但以凌霄宗如今之能,说不能能为他寻得机缘。如果能有幸把他堆到个元婴期,接下来修行慢一点就慢一点,总不至于混到个寿终正寝的地步。
但其实青云也不是很好救,他身体亏空得厉害,如果说人就像是一座高楼,那青云就是一座地基都被蛀空,承重墙都被打断的高楼,就算好好养着他,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甚至还突破了一个小境界……那又如何呢?不行就是不行,大不了多撑一个月,还是会垮掉的。
他这个境界,根本就没有什么重塑肉身的说法,要么秋意泊用点法子,把他的魂魄强行按到其他人或者动物草木身上去夺舍,要么把他炼制成器灵……就算秋意泊不要命,拿自己的命去填了他,给他一根天灵根那也无济于事,一条灵根有什么用?往破大楼里装光缆,楼塌的时候光缆有个屁用?
是青云自己不要。
如他所说,他所求皆得,并无遗憾。把他炼制成器灵亦或者去夺舍,反而是坏了他的道心,秋意泊花大功夫,是想叫他开开心心的往下活,不是叫他心如死灰生不如死的,既如此,死也就死吧。
“晚辈……告辞。”桑燃低声道。
秋意泊玩味地说:“你明明可以问其他的,为何不问?”
以这个年轻人的心计,青云这种单纯傻乐的孩子给他算的头都快飞了还得谢谢他,他与青云数十年来纠缠不清,亦敌亦友,青云在临死前求了秋意泊,他说:“桑燃他……也没什么错,就是一心想修炼成仙,我是不指望了,我死后他要是来祭拜我,师叔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指点他两句呗!”
桑燃轻轻笑了笑,头也不回地道:“我也不知道。”
“但这句话不问一问真人,我心中怕是要记挂,日后于我修行有碍。”他素来位高权重,如今在秋意泊面前也只显得谦虚有礼而非谦卑失格。“我想,我便问了,不为其他。”
他说完就走了,秋意泊摇了摇头,垂首慢慢地把茶喝干净了,随即这一套惯常摆在桌上许久的茶具就被他拂到了地上——惯常用这套茶具给他泡茶的人没了,这套茶具留下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秋意泊又在这个道界里待了五十年,接下来的五十年就是这位桑燃的年轻人的世界,秋意泊见他修炼飞涨,见他境界跌落,见他重修道统,见他一步登天,又见他摔落而亡。
他来找过秋意泊,不止一次,几乎每年都要来两回,想要求他指点一二,秋意泊只见过他一次,就是他死前的那一次。
秋意泊看着满头华发的桑燃,问他:“后悔吗?当年一事。”
“若问我其他,如今你不至如此。”
桑燃眼中若有疯魔,这时却有了一丝清醒,他委顿于地,明明狼狈到了极点,却还是勉力地笑了一笑,他说:“……我不后悔,我这一生,从不后悔。”
回去后他就死了,死于天人五衰。
阳寿尽了,那就到了该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