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演员,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像这样演了一半演不下去甚至“出戏”的情形并不多;而她的状态失常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全场工作人员的这种情绪的影响。
一种懒散的、将就应付的、恨不得赶紧走完过场的情绪,像呵欠和咳嗽一样,在各个位置上的剧组人员身上蔓延着──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按理说,他们的行为跟依依的表演是不相干的;但是一个职业演员却就是能从骨子里感觉到全组的工作气氛,周围的某种奇妙的力场或者叫气息,干扰了她激情饱满的演出。
电影,是一个群体创作的艺术形式。声、光、画、影、演,任何一个最小的环节出一点毛病,整个戏就不可能协调,就会显得别扭;一个具有敏锐艺术感觉的演员在这样别扭的环境哩,根本发挥不出自己的水平。
依依叫停之后,随意的席地一坐,彷佛是在五星级的酒店地毯上而不是在满地黄土的高原野外一样,很自然的坐了下来。她在沉思,在她的想象中,刚才的那种开头还是远远不够的,不够冲击力,也表现不出自己要表现的情绪层次。既然易青允许她跳出剧本,自由发挥,那么以她的脾气,她当然要发挥到淋漓尽致,发挥到无以复加酣畅淋漓……
这个镜头在易青原来的拍摄方案里,用的是四架机器连拍──两架机器形成正打反打,一架对着依依,一架对着小意;第三架机器负责的是中远景;最后一架也是主拍机位,是留给罗纲自己发挥的,扛在他肩膀上,随时依据他的灵感捕捉构图和拍摄节奏。
几十秒钟很快过去了。依依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她想了想,走到第三机位面前,要了个特写;然后再上前和罗纲商量了两句,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在一般的剧组里,这种方案的变更肯定是要经过导演的,甚至还要经过开会讨论;但是以易青、依依、罗纲这样的合作默契,却根本不用──易青清楚依依和罗纲在各自专业上的艺术水平,他敢完全放手,放心得很。
依依和罗纲商量了两句,然后走回场中,凑近小意的耳朵交代了几句,小意轻轻的点了点头。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里的枪弹夹下了下来,推出子弹。
“导演,ok!”依依举手示意。
“好……”场记再次对着镜头举着场板,大声道:“《双枪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场第十九……”
“各单位……预备……开始!”
依依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远处,那里有一个稻草人扎成的人行靶子,身上扎着一面不知道哪里来的jp国旗,正中一个红通通脏兮兮的太阳,狰狞得令人作呕。
依依一边看着这个靶子,一边望弹夹里压着子弹。
罗纲快速的推进了特写,每一个子弹压进去的时候都是那么的用力……
小意怯弱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依依猛地一抬头,她像是一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向后跳着退了一步,因为依依这时候的眼神太可怕了!
“姐……我……”
“cut!cut!cut!”易青几乎是吼叫着喊了停。
他一脸无奈和压抑的瞪着灯光组和录音组,足足瞪着十几秒钟,才慢慢把自己心头的怒火给压了下去。他缓缓的拿起话筒,费力的喊道:“各位大哥,你们帮帮忙、帮帮忙好吧?我知道大家今天都辛苦了,过年还在工作,真是对不起大家了,我代表剧组代表公司感谢大家!但是活儿还得干是不是?你们想收工,我也想早点收工啊。请大家配合一下,打起精神来好不好?”
说着,易青也不去骂那些具体出了错的工作人员,只是示意性的指了指几个人──连最小的毛病他都挑了出来,让这些人纷纷垂下了头,没有话说。
一种懒散和焦虑的、应付事儿似的气氛充斥在每个位置上,所以易青也知道发脾气也没有用,总不能全组人无差别的劈头盖脸骂一通。
还是向好了想吧,希望大家能打起精神来,争取一遍过。
易青长呼了一口气,大声问道:“机器怎么样?演员怎么样?准备好了就招呼!”
依依和罗纲同时举了举手。
“好……《双枪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场第十九……”
“各单位……预备……开始!”
依依开始向弹夹里压子弹;小意上前、对话、给反应。
易青站在监视器后头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缺了些什么。他正在凝眉思索着,忽然画面一花,一个灯光过度照射,使得依依的脸闪了一下,出现了一个曝光过度的效果,然后一个录音长杆不小心一抖,露出了几公分出现在镜头里……
“cut!”
易青暴跳如雷的吼了出来!他扔掉和监视器连接在一起的导筒,抓起一个扩音喇叭刚要朝掌灯的两个工作人员砸过去,又停下来看了看,回头到处找什么东西,最后抄起自己的保温杯,连杯子带茶水的朝灯火组扔了过去!
“都想不想干?想不想干了!不想干都他妈滚!”易青冲到场中间,举起扩音喇叭吼道:“谁?!你们谁急着回家过年的?谁觉得受了委曲的,站出来,现在就给你结算工钱,马上打发你滚!谁?都有谁?说话!”
“华星集团拍戏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这么低级的错误,你们是什么职业队伍?屁!连拍国产电视剧的草台班子都不如!”易青猛地转身,指着拉录音杆子的那个倒霉鬼吼道:“长杆都入画了,你他妈还恬着脸在这行混饭吃?”
所有人都被骂得低下了头。说实在的,大家都有点烦燥和不服气,但是易青的权威形象形成再它们心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也都清楚易青的脾气,火撒出来一会儿就好。
易青发泄了一通之后,突然停了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眶突然红了。他缓缓的举起手里的扩音喇叭,低沉着嗓音道:“我知道今天日子有点特殊,但是你们以为,我就不想早点完事早点收工?还是你们以为是依依小姐吃饱撑得非要和大家伙较劲?难道她就不知道今天是过年,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我们全公司上下,谁不知道依依小姐是出了名的二十四孝女儿,谁不知道她跟她妈妈的感情?就因为拍这个戏,周依依小姐的母亲已经在香港住院一个多月了,她却不能去陪陪老人!在今天这个日子哩,周妈妈一定是守在电话旁边,盼眼欲穿的等着她的电话!难道她就不想早点收工,给病重的母亲问声平安,到声新年好?要是她肯将就、肯马虎,刚才第一遍这条就能过!可是不行,为什么不行?就因为咱们是拍电影的,这是咱们的活计,你不把自己火烫烫的心肝掏出来,救出不了东西!”
所有的人都楞住了。几个女同事红着眼睛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场中心席地而坐着的依依。依依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只顾凝神思索着自己的事,彷佛易青说的人不是自己,跟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下面我们再来一条。大家心里都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干这个活儿!再有不给劲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卷铺盖滚蛋,我们华星不要混饭蒙事儿的废物!”易青声色俱厉的喝道:“下面做准备!”
大家彼此看了看,又看了看依依,互相叹了口气,使劲的跺了跺脚、揉了揉脸,振奋起精神来,各干各的忙活了起来。
随着易青的示意,场记又一次举起了板──
“好……《双枪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场第十九……”
“各单位……预备……开始!”
就在刚才易青发火的时间里,依依已经从头将这个人物的规定情境梳理了一遍。在她心中梦魇一样的假想中,彷佛出现了无数的画面──这个女主角是如何长大,有过些什么经历,有过什么感情生活,第一次看到jp鬼子杀人和奸淫妇女时的反应……她甚至假想一个她爱了多年的男人,像易青一样的男人,被jp人杀害了,jp人活活的从他的大腿上割下肉来穿在刺刀上烤着吃,而他凄厉的惨叫着,再递上拖着裸露出血管和神经的白骨森森的一条腿,绝望地挣扎着……
一系列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规定情境的画面反复地刺激着依依的大脑,她似乎完全陷入了角色的世界,达到一种爆发前的饱满──一种拉满了弓弦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