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泽跌坐回椅子上,清润儒雅的眼睛里露出数不尽的沧桑,二十余岁的年纪眼底神色老得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短短两三载时间的蹉跎击打,再不见当初鲜衣怒马、挥斥方遒的少年模样,从富庶一方贵贾公子,到落魄潦倒藏匿青楼,他也早就没了意气风发的资格。
崇德帝见到杜泽这般颓废不堪,像是见到当初亲眼看到阿浮身死,把自己关到乾清宫,谁都不见的自己。
“你还在记恨当时我带着阿浮,还在记恨我没有出手帮杜家?”崇德帝狠狠地拽起杜泽,看着他一副死气沉沉,恨不得拳头落在他身上,轮起拳脚功夫,三人当中杜泽最弱。
“我哪有资格记恨你,最该恨的应该是我自己,我应该多仔细想想的,若我能多留意红珠,知道她逃离皇宫,或许阿浮的孩子就能保住。”杜泽一席话堵住崇德帝欲脱离喉口的解释。他不愿总提起自己失忆的事,可若他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也无法与阿浮善终,那梦境就是最好的预警,好像所有的一切陷入循环,所有人注定走这一遭。
崇德帝笑着往后倒退,可是不过刹那间他就回过神,这辈子他不要被那梦境所困,他和梦里那人不同,这一生他应该自己把控,“你应该想想怎么补救,想想杜家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想想你怎么面对阿浮。”
既然崇德帝都发话了,杜泽索性毫不留情面地发问,“谢玉呢,谢玉在中间扮演什么角色?”简直是一针见血。
他其实早在先前,就抓住崇德帝那番话的重点。他确实将有关阿浮怎么诈死出宫,怎么没能保住孩子悉数说尽,但他自己应该没发现,他言语间有意无意回避谢玉。
杜泽虽居住醉柳阁那处小院,可并不是对外头一无所知,之前他就听闻谢玉前往边疆担任镇将。谢玉陪着帝王从幼年到登基为帝,这些年间基本上都是守在帝王身边,就是以前在江南的时候,他碰见谢玉想喊他喝几杯,十回里能有两三回就算好的,谢玉亲口所言他得护在他身边,怎么就突然派遣边疆?
如今见崇德帝听到谢玉两字,忽然凛冽的气息,倒是像帝王将人远远打发,眼不见为净。
“谢玉觊觎阿浮,求之不得,暗中谋划将她拐带出宫,我误以为她腹中孩子不是我的。”崇德帝眼睛冷得可怕,像是冬日能刺死人是冰锥:“你可满意?”这是崇德帝就是下意识掩盖的。
“我妹妹就让你们这么作践!”杜泽将眼前桌子掀翻,噼里啪啦一阵东西倒地的声音,不过雅间隔音效果极好,外头并听不到这些。
杜泽厉色充斥眼眸,将他最后的温暖取代,他努力遏制自己想杀人的冲动,“你说过会好好待她。”
这些话崇德帝也是日日夜夜的责问自己,他说过要好生对待阿浮,要让她成为全天下最让人艳羡的女子,可是他到底是没有做到。
“如果知道是这样,当年我就不该让她跟你离开,哪怕是让她留在杜家,哪怕颠沛流离都比入宫强。”
崇德帝无处反驳杜泽的话,也懒得同他反驳,只是见他终于有了生气,才又说出一则消息:“杜月满并没有死,她也还活着,在宫里。”
“短短三四年时间,到底我错过你们多少?月满又是怎么去的宫里,你险些将我一个妹妹折腾得没命,难不倒还想要了我另一个妹妹的命?”可能是接受杜浮亭并没死,如今再听到原本早已坠崖身亡的杜月满,也还安然无恙时,已经成了理所应当。
崇德帝推开杜泽斜靠在窗畔,能跟杜泽说起阿浮,那是因为他在意阿浮,但他不想跟他提起有关杜月满的事,“如今哪怕我对你说,恐怕你也不会相信。等你见到杜月满,你亲口问她做的事。我会安排你和杜月满见面,你把杜月满带到你母亲面前,让她知道她小女儿回来了……把你母亲的病彻底治好,我不想看见她再伤害阿浮。”当年杜母怎么对待的阿浮,两人心知肚明,是以崇德帝没有细说。
一时间杜泽沉默不语。
那时父亲与月满接连出事,母亲承受不住打击病倒,恰好阿浮因着帝王四处寻访,得到良药根除身上顽疾,母亲备受煎熬下竟认为阿浮活着,是因为父亲和月满替她去死,要不然就是怀疑阿浮为了自己活命,取了月满心头血做药引,那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对阿浮好。
良久,杜泽才道:“阿浮是我的妹妹,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也永远不会改变。”
卫年推门而入便见帝王倚在窗边,一手执白玉酒壶,一手握琉璃杯,猛往口里灌酒。就卫年所知道的,哪怕帝王亲眼见和淑皇后身葬火海,整个人消弭颓废将近半月,都没有那酒麻痹自己,可如今却见他借酒消愁了。
崇德帝正好抬头看他,眼里分明还是清明,丝毫不见醉意,吩咐道,“让人再送几坛好酒,你陪朕喝喝。”从前还有谢玉、杜泽,三人同桌而饮,阿浮非得缠着要在旁边斟酒,实则是想趁他们不察小酌一口清酒。
她知道就算她守在旁边,他们也肯定不会让她喝酒,就是她的用具都不会让人摆上做样子,她便特地在袖中藏着小小酒盏。只要几人稍微松懈,她转头就给自己杯中倒酒,酒杯忙往嘴边递,搅得他们再不敢在杜府喝酒,常在府外相约,也酩酊大醉过几回,但他恢复身份后,就再找不到能陪他喝酒的人了。
卫年默默出去提了两坛好酒,打开酒坛盖,顿时酒香四溢,飘满整个雅间,也钻入崇德帝鼻子里,让他将愣神的视线收回。
“属下喝酒爱用碗,过瘾。”卫年笑了笑,从旁拿出两只酒碗倒满了酒,将酒碗递给帝王。
只是卫年没想到崇德帝拿起酒碗,犹如喝水般往嘴里灌,“主子?”卫年惊诧的看着崇德帝,这酒不仅烈得很,而且后劲大,这么喝得把人喝坏。
卫年不敢给崇德帝倒第二碗,但是他自己拿过另一坛没开封的酒,揭开酒坛盖子给自己倒满,又是一碗烈酒下肚,嘴里还道:“果然比拿着酒杯喝起来痛快,不过不如阿浮酿的桃花酿。”
年初杜浮亭诈死出宫,就是利用去后山挖她酒坛子的借口,把红珠、冯嬷嬷几人支使开,让红珠打破了一坛,其余的最终悉数落入崇德帝手中:“她酿的桃花酿甜而不腻,半分不醉人,不过喝到后面全是苦味,直直的冲入喉口,经久不散。不过拢共就几坛子,喝完就没有了”
卫年看着崇德帝不要命似的,一碗酒接着一碗酒往肚里灌,也不是办法,只好跟帝王搭话,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主子有何打算?”
“打算?”崇德帝单手撑着下颌,凤眸轻轻眯起,喉咙里皆是苦涩,好像回到那时抱着她留下的桃花酿,一坛酒就能枯坐一整夜的时候,满嘴都是挥之不去的苦涩,握着酒碗的那只手的指节,已经让帝王用力到发白,“朕想叫她爱朕,像从前那般,眼里心里皆是朕的身影,可朕知道如今爱已经不能支撑她走下去,唯独恨可以。”
崇德帝嘴角笑意勉强,看得人心里抽抽的疼,尤其是他脸上乍现的清明,帝王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道:“那就叫她恨朕吧。”说完,帝王就轰然扑倒在桌上,彻底醉倒不省人事。
卫年见状只好将崇德帝搬到床上,还替帝王盖好薄被,幸好帝王酒品极好,喝醉了不会大吵大闹,要不然卫年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酒鬼。
因着崇德帝身份特殊,现在又是在醉柳阁这种地方,卫年警惕的守在房内,目光有时落在醉倒的帝王身上,趁着无人之际暗自叹气,他大概可能有些明白男女之情了,情之一字让人生不得、死不能,最是折磨人心,就是连皇帝都逃脱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