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的书房就是府上的军机处,代表最高的密勿,等闲不许人往来。
银瓶今晚难得进去一回,借口送茶。
京中的大夫时兴“文士茶”,用碧清的苦茶,雪绽般的白茶盏,“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明如镜”,看着上品。裴容廷正坐在案前,对灯看一沓信笺,他穿着象牙色的锦缎直缀,清肃的衣裳,通身的气派,也的确堪配那道上品的茶。
银瓶端着茶盘,在花罩底下踌躇了半日才走进去。
裴容廷不经意瞟了一眼,原本还一脸沉静,却见银瓶站在那吴道子的《烟雨图》底下,细挑身子,乌云素面,穿雨过天晴缎袄,白绫子裙,前后掩映,倒忍不住笑了。
“画上人几时活过来了?”他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瞧瞧是画里的人好,还是画外的人好。”
待银瓶上前放下茶盏,他正要伸手揽住她的腰时,她却抱着茶盘身子一转,背身躲了过去。
她扭头瞧瞧裴容廷诧异的神色,又转回了身,下定了决心,低头道:“大人,今日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怎么?”
“从前京中有位首辅姓徐……大人是认得的吧?”
裴容廷唇边的微笑凝涩住了。戳灯里拢着几十支蜡烛,在一个瞬间,在白纱罩子里跳了跳。她背对着他,没看到他眼底的惊愕,也没察觉到他握在圈椅扶手上暴起的青筋。
短暂的静默后,异常诡异他知道她也感觉到了。
可她转过身来,声音仍是轻轻的:“徐道仁,徐家,徐府,大人不知道吗?”
她直接说出了徐首辅的名字,并没有所谓的“避尊者讳”,似乎并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裴容廷定了定心神。他是风浪里的人,心底再怎么波涛汹涌,表现在声线上也只是沉吟:“从前家里凋敝,老太爷在徐家做过门客,我亦入过他们的家学,自然是知道的。你问这个作甚?”
银瓶低头一笑,故作松散道:“也没什么,不过从前在小甜水巷时就听吴姐姐说起北京曾有个徐小姐有名,今儿小婵又偶然听大奶奶说——”
“小婵?你今儿见大奶奶去了?”他微微蹙眉,“她说什么了?”
银瓶也不确定是不是要告状,才在心里想了想,裴容廷便已经往屋外叫人带小婵来。那小丫头进来后,见老爷沉着脸,银姑娘也在一旁低着头,只当两个人闹了别扭,生怕拿自己做垡子,连忙叫了一声“老爷”便跪了下来。
裴容廷审问她今日都听大奶奶说了什么,她不敢隐瞒,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大奶奶那番谩骂背诵了一遍,从骂银瓶张狂,又是二爷在太爷面前说的什么徐小姐,“从前爱徐小姐,今儿喜欢银姑娘,明儿还不知道爱谁呢”,诸如此类,最后以那句“赶明儿没了靠山,看她怎么死的”结尾。
反正小婵年纪小,也不懂,有什么说什么,说了个痛快。
她说完了,却见裴容廷的脸色变得冷淡,比之前更肃杀了,吓得她慌忙伏在地上打战。
然而二爷没再难为她,转而质问起银瓶。
“难道你是一个木头人儿,锥子也扎不出一声?”他挑道眉,“你听了这样的话也自己受着,不告诉我就罢了,到最后就记着一个徐小姐?”
这许多骂人的话也是银瓶头一回听见,尤其那句“青天白日”,显然是骂她那场书房的事。这怎会被大奶奶知道了?她羞得脸通红,半晌才开口,把大奶奶要人,桂娘又不肯去的话解释了一遍,又小声道:“到底当着那一屋子的人,大奶奶做主子的,想是气不顺。”
裴容廷冷笑道:“哦,姑娘倒会体谅别人。她气不顺,给你受了委屈回来,我的气就顺了?”
银瓶又不敢说话了,低头绞着汗巾,听裴容廷打发小婵先下去,忙也要趁机溜走,她才提着裙子转过身,却听他在身后冷冷道:“站住,我让你走了?”
银瓶从来没受过裴容廷半句重话,不由得背后发凉,忙顿住了脚。还不等她转回身来,手臂却被裴容廷往后一拽,她低低叫了一声,趔趄着后退了两步,退到书案后,再没站住,向后一倒,下一刻竟被裴容直接揽到了怀里。
“话还没说明白,你就想走?”
他的脸还绷着,像冷玉壳子似的,乌浓的眼梢却已经含了些淡薄的笑。
银瓶一愣,回过味来,给台阶就下,连忙环住裴容廷的颈子,撒娇道:“是了,是了,都是我糊涂!那我不走了,大人还要说什么,就请告诉我吧。”她凑近了,把下颌垫在他的肩上,呵气如兰似的细声笑道,“这样离大人近,我听得清楚些。”
裴容廷不看她,却也弯了弯唇角。
他方才听了小婵的叙述,寻思那大奶奶不过是传老婆舌头听来些皮毛,也没再如临大敌,把案上的茶端来吃了一口,闲闲道:“我从前在徐府家学念书,常过徐大公子的外院书房,碰上过徐小姐。”
银瓶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愣了愣,小心地问:“那徐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容廷动了动嘴,可到底没出声,他沉吟半日方道:“才情不错。”
银瓶显然对此不满,直起身来问道:“那徐小姐一定很美吧?”
“还好。”
“大人说实话。”
“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