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虽然凉了,但江上的月亮依旧是潮湿的,清辉淌了一地,也像是水波。
裴容廷一只手修长的指尖点压在案上,另一只手提着笔,仿佛在写什么东西。
灯不甚亮,只泥金了他瘦削巍峨的侧脸,是南北朝时的佛像。
银瓶站在他身后,提着衣裳踮起脚,鬼鬼祟祟走了过去。她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听见他闲闲开了口:“赤着脚走凉地儿可是要冻出病来的,还不快去焐一焐。”
他头也没抬,只把笔端略微指了指案旁的一张熏笼。
“嗳,是……”银瓶讪讪应了,忙溜到熏笼旁,身下有点儿酸,她只能盘着腿坐下。笼下烧着暖香,她见身旁放着些小白瓷碟子,盛着黑乎乎的膏子,才要偷偷拿起来看,却又被裴容廷逮了个现行:“你别碰,那是广匀胶,粘在手上不好洗。我是要用它淘澄颜料,天冷了,都凝涩了,所以笼了盆火化它。”
“颜料?大人要画画吗?”银瓶眨着眼睛向裴容廷张望,正见他案上摆着一张半月似的宣纸扇面,笑道,“大人在画扇面儿呀!”她耐不住好奇心,忙又起身跳到他身旁,一只脚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松松揽着裴容廷的手臂。看那扇面,上头撒着细金,右边画着清挺的碧叶与淡紫的兰花;左边留白,只题字,写着:
庚子仲秋写,裴彦章赠畹君女史清玩。
银瓶不解,忍不住读出声来:“裴彦章……”
裴容廷淡淡笑道:“是我的表字。”
银瓶愣了愣。既然裴彦章是大人,后头的“畹君女史”又只会是一个姑娘——男子赠女子扇子,又是自己画的,就像女孩子赠情郎头发香袋儿,向来都是定情的信物。她回过味来,心像被射中冷箭,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裴容廷正闲闲端详着,又瞥向银瓶微笑道:“你觉得可好?”
银瓶忽然长了骨头,也不再依偎他,直起身别过脸,轻轻道:“大人不该问我。我觉得好不好,又有什么要紧。”
这当然是送给她的,但一个甜相的女孩子吃起醋来,就像风吹皱了芙蓉花,别有一种别扭的可爱。裴容廷决定不告诉她,故意似笑非笑道:“先给你瞧瞧罢了。你觉得哪儿不好,或有该添一笔减一笔的地方,我把它改了,也好把最好的东西呈给她。”
银瓶像灌了一碗冰湃梅子汤,没放糖,心里又酸又苦。她早该想到的,裴中书家大业大,又体贴,不多讨几个老婆简直暴殄天物。他说想和她天长地久,也不妨碍他同时和十个八个小妾天长地久,享那齐人之福,也许这就是他要带回去送给他在北京的相好的。
她心里一阵一阵泛酸,却强忍着不肯表露,她重新看向那扇面,尽职尽责地斟酌道:“兰花太静,也许添只蝴蝶更活泼些……”她哽了哽,忽然想起下午时他偶然叫出的两个字,忍不住扭头惊讶道,“这位‘畹君女史’,就是大人口中的那个……那个‘畹畹’罢?”
她果然还记得。裴容廷的心沉了沉,却不动声色,半含笑“唔”了一声:“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很美吧?”
越是这个时候,女人关心对方的姿容甚至超过了男人自己。
裴容廷无奈地笑道:“嗳,美。我再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了。”
前儿他不还说她是“绝代佳人”吗?不还说她可着他的心长吗?她的眼圈儿红了,扭头瞅了他一眼,水光泛泛的月眼上是微蹙的眉,那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幽怨委屈,叫他又心疼又要笑。
他看她那眼泪就要绷不住了,方叹了一口气,揽着她的肩强搂她在怀里,笑道:“瞧这脸子,好个脸酸的丫头。你不信?等着,等我找出她的小像来,瞧你服不服。”
银瓶忽然没了胆量去面对那个美人,推他道:“哎呀,我不看,我不看!”然而裴容廷一壁按住她,一壁从案上的匣子里寻出一把水银镜,递到她面前,扳过她的脸道:“喏,她的模样就在这儿。你自己看看,看我说谎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