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顿了一下,握住银瓶的手腕摩挲,娓娓编出一个故事:“你知道吗,去年我也来过苏州一趟。那会儿正是端午,我路过山塘街,正遇上两排轿子经过。其中一抬轿子的帘子被风卷起来,好巧不巧,就被我看见了里头的绝代佳人。这佳人的眉眼,正可着我的心长,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从此朝思暮想,寻了一年光景,千辛万苦才寻到了她。”他低低笑了,“喏,你说,这个佳人会是谁?”
山塘街是苏州最热闹的地方,总会有人请客做酒叫条子。银瓶虽只给人供唱,却也时不时出去,过年过节更是如此。
那个地点,那个时候,被人看到了,似乎也很说得通。
银瓶到底是女孩子,对这种传奇话本似的故事有一种神秘的信仰与憧憬,虽然听上去虚无缥缈,却足以将她说服——毕竟书里的才子佳人,春闺梦,救风尘,轰轰烈烈的情爱,也不过是这样的开端。
只是再没想到,这样的好缘分会被她遇上。
自己忽然成了话本里的角色,银瓶越发红了脸,忙把头别了过去。
偏偏裴容廷不放过她,低下头,下颌垫着她的颈窝,含笑追问:“你说,她是谁?”
车马远离了都奏院,月色与黑暗又一次涌入这逼仄的车舆里。两人凑得这样近,他高挺的鼻梁骨几乎戳着她的脸颊:“你怎么不说话了?”
银瓶被逼得没办法,绞着手指低声道:“不……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拉长了尾音,忽然沉沉笑了,语气比往常多了一丝引逗的意味,“唔,那看来是我找错了人。也罢,既这么着,我只好把你退回去,再重新寻她去了?”
银瓶脱口而出道:“不成!”
银瓶忙转过脸,猝然与裴容廷面对着,看着他狭长的眼乌浓潋滟,在黑暗里也依然能摄人心魄。银瓶设想了一下这双眼睛深情款款看别的姑娘的情景,登时又气又急,又不知说什么,手里绞着袖子,才张了张口,倒先流下眼泪来了。
裴容廷没想到会把她弄哭,愣了愣,忽然也叹了一口气。
“嗳,小冤家,可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往前凑了凑,银瓶还没明白,便已浸没在扑面而来的清冽气息里,随即被唇上的亲吻止住了抽噎。他在黑暗中吻她,唇上有一点儿干涩,不似从前丰泽,那轻微的刺痛却更加深了这个吻的触觉。她先时怔住,待回过神,却伸出了手来,环住了他的颈子。
雨后天虽凉了,但有一种神秘的热气渐渐漫上来,异常缓慢,甜而黏稠,拖得银瓶喘不过气。
好在车马很快停了下来。
车夫或是小厮跳下了帘外的车板,赶着去和什么人交涉,裴容廷放开了银瓶,往窗外一瞧,道:“咱们到了。”
银瓶满面潮红,一壁去抹嘴,一壁恍恍惚惚道:“到……到哪儿了?”
“三清观。”月色下,裴容廷白璧似的脸颊也泛着些桃色,他清了清嗓子,方又道,“衙署不安全,我和另一个将军商议了先歇在三清观里,调了些兵马来镇守,再不会让人钻空子了。”
车马就停在牌楼前,银瓶随着裴容廷下了车。那道观建在高处,过了山门,她一路过门槛,上石阶,虽然腿并不麻了,却也像是站不住,只管往裴容廷身上倒。
才进二门,院中立着一只大铜鼎,正对面是三清阁凌霄宝殿,两边是客堂。裴容廷见左手边就是他下午待过的院落,那院前点着罩黑铁丝网子的红纱灯,他料想祁王还没走。方才他先下车,见左右找不见李十八,便知其必定早一步回来通风报信了。他忖了忖,叫来静安和三四个看护,让他们把银瓶带到住处先歇息,自己再去会祁王。
然而这道观里四下漆黑,银瓶搂着裴容廷的手臂,娇声道:“大人去哪儿,我就跟大人去哪儿,好歹别丢下我一个。”
裴容廷揽着她的肩道:“你听话,我手边还有些要紧事要料理,没办法把你带在身边,你先随他们回去,这些人倒还靠得住。”
“不成不成,大人带着我,只当带着一个端茶递水的婢女不就得了。我不说话,保管不给大人添麻烦——”
银瓶才经历过那一番劫掠,谁也不肯相信,抱着裴容廷,挤在他怀里不撒手,企图让他心软。裴容廷心是软了,却也哭笑不得,只得将她搂在怀里哄。两人正难解难分,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咳嗽,随即传来男人慵懒而危险的声音。
“我说,你们俩也差不多得了。”
银瓶被吓了一跳,忙从裴容廷怀里抬起头,她循声望过去,只见贴墙一侧的穿廊里渐渐走来几个人,提着纱灯笼,簇拥着中间一个瘦高的男子。他们走下台阶,离得更近了,可以看清那个人在昏黄灯影下浓丽的眉目,尤其是一双微挑的桃花眼,本就带着三分天生的不怀好意,这会子他眼泛寒光,更显得阴鸷。
这双眼睛,这个男人是祁王!他怎么会在这儿?
银瓶噩梦重温,还在惊诧,那祁王已经不由分说走过来,伸出手就要拽她。银瓶忙叫了一声“大人”,转着身子躲过了,裴容廷立即把她往怀中护,银瓶也忙不迭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银瓶缩在裴容廷的衣袖间,再悄悄探出头,只见他与祁王对面站着,谁也没说一句话。银瓶虽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见祁王脸上阴得能滴出水来,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半日,裴容廷终于开口,却是对着她说的:“你先回去吧,叫他们煎安神药给你喝。你若是哪儿不舒服,再让他们找大夫来给你瞧瞧。”
“你敢——”
祁王厉声打断了裴容廷,然而看着银瓶被他搂在怀里,心里更不自在,索性没再说下去,撇开目光默许了银瓶的回避。
银瓶虽然还是不愿意自己落单,但看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情形,也不比在东厂内官跟前好多少,她咬了咬唇,只好委屈又忧心地望了裴容廷一眼,小声嗫嚅着“大人千万小心”,然后顶着祁王凌厉的眼光,提着裙子跟着静安颤颤巍巍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