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的连累?”银瓶一个字都没听懂,却被这漫无边际的恐吓镇住了,怔忡喃喃,“我一个赤条条的人,还能连累他什么……”
“既然姑娘不知道,那咱家不妨给你提个醒儿——”那内官瘆笑着,终于要切入正题,提起徐家的前尘来,门外却又走进一个小番子来,对着他低语道,“干事,岸上来人要见您…”
内官皱眉道:“谁?”
“裴中书。”
简简单单三个字,激得那内官豁然起身,也让银瓶陡然回神。
内官抓紧了曳撒,横眉低呵了一句:“他怎么寻到这里的?”
银瓶仍在神思激荡,而与此同时,桂娘却已经牢牢抓住了时机,看向了那一溜蕉叶窗。
她辨认出那上头糊着的是高丽纸,而朝向正对着岸边。
高丽纸脆,如果撞碎了,外头想必能听见动静。
桂娘把心一横,悄悄把反绑的手撑在柱子上,竭力起了身,拼了命似的把身子往那窗上撞。然而她弯腿坐得久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又酸又麻,根本不听使唤,她东倒西歪地跄踉了两步,又沉沉跌在了地上。
那小番子反应快,立时呵了一声,一脚踹翻了她,死死踩住她的肋骨。银瓶吓了一跳,起先连声叫“桂娘”,喊了两声,她明白过来桂娘的意图,又立即扯起喉咙,急切切地对窗外大声叫起“大人”来。
那内官不想她们还有这一手,气得让小番子拖走了桂娘,又随即揪起银瓶的领子,咬牙恨道:“你再鬼哭狼嚎,就是赶着那姓裴的去见阎王!”
银瓶登时抿紧了嘴唇,惊恐地看向内官,听他又阴恻恻低笑道:“姑娘,没人能救得了你。你反正是活不成了的,若还有点儿良心,就不声不响好好待着,到明日老老实实同我们上京。那姓裴的要是有造化,自此放开手,没准儿还能落一条命。”
银瓶打了个哆嗦,听见自己腔子里的五内轰鸣。
她骤然听见自己的死讯,弯弯的月眼瞪成杏核那样圆,里头渐渐蓄满了水,天色阴,更显得水底清澈。但也许生死太沉重,让流泪反成了小事,这清亮的水光就含在她眼中,半日方凝成一滴泪,悄然滑到了腮边。
她犹在怔忡,似乎也感觉到了那滴眼泪,忙低了低头,把它在肩膀上蹭掉了。那内官起身,掸了掸衣裳就要离开,她如梦初醒,慌忙抬头,仓促跪行了几步,赶着叫了几声“公公”,小番子一把扯住了她,她却仍拼了命往前挣着身子,哽咽了一声,终于逼出了哭声:“你们从我身上要什么,只管拿去!但是裴大人……大人他待我恩重如山,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还有桂娘,她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了她回去,带我走吧——”
窗外雨声渐微,还未到春江升明月的时候,可那天色分明已沉淀成湿漉漉的深青。远远的,阜岸旁似乎有两只江山船重新开张了生意,挂起了陆离光怪的花灯,醉烂的彩球;袅袅的一段胡琴被细风拂开了,随着绿水波推过江岸,有歌女在低吟浅唱,银瓶一听便知是整套的《十段锦》。
“俏冤家,生的出类拔萃。翠衾寒,孤残独自。
自别后朝思暮想,想冤家何时得遇?遇见冤家如同往,如同往。”
袅袅婷婷的调子,更把银瓶嘶哑的哀求衬得像是荒腔走板。
其实她也有着娇脆的小嗓子,会说一口婉媚的苏州官话,唱南曲,在小甜水巷压倒一众小花娘。上一回,就是在小甜水巷,她抱着月琴,穿花拂柳地去献唱一支《十段锦》,檀口未启,先遭遇了许多的波折。好在他来了,如今他又来了……这回她怕是再见不到了。
也好,也好,反正买了她来,他不仅没享到半点儿艳福,反被她添了许多祸害。少了她,他也清静了。
他能寻到这里来,想必已经费了好一番周折,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可她越想越泪流满面。
内官没理会银瓶,横眉咬牙继续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步,对着小番子嘱咐了一句。小番子领命,把伏在地上痛哭的银瓶拖到了船底没有窗子的密闭舱房,反锁上了门。
内官出了船舱,正见一个高挑个儿的男子临风站在岸头。
内官离得远,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能看见他玄色的氅衣与发带扬在风里。那细雨把这碧空洗得青灰里发了白,像是阴天下的雪地,他便是雪里列松如翠的玉树。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着深青色衣裳的人,默然得像是他的影子。
虽然他背着人一口一个“姓裴的”,但是真到打照面的时候,就是厂督也得恭恭敬敬尊裴容廷一声“中书大人”,更遑论这替上头当差的干事。于是内官一路毕恭毕敬,把裴容廷请到中间那艘船的前厅,请到上座的楠木太师椅上,又命人倒茶。
裴容廷终于道:“茶就罢了,裴某知道内臣为东厂公务繁忙,此行不过是要带我手下那两个近侍回去,不便再多打搅。”
内官赔笑道:“裴大人这话,咱家倒听不大懂了。既是大人的侍从,又并未托东厂巡察下落,大人寻到咱家这里,咱家又拿什么献给大人。”
裴容廷越过对面的窗子看向江面,江上的迷雾像是被吸进他眼底的浓墨里去,微笑得晦暗不明:“东厂做事自是稳重,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船在江上行不得,纷纷停回了岸边,恰巧就有人看见往内臣船上运了一只朱漆描金的木箱。内臣既拿不出人来,不如就先把那箱子抬上来给裴某瞧瞧。”他瞥向内官,“瞧瞧上头可有苏州府衙署的刻字。”
官场上的话术一贯打太极,一句话能被他们说成九曲回肠十八道湾,然而裴容廷今日句句干脆,毫不留余地,内官一时倒有点儿自乱阵脚,他定了定心神,方又笑道:“既是阴雨天,想是他们看走了眼,也未可知。东厂此番来苏州,原是担着圣上的旨意来处理公务,与大人井水不犯河水——”
内官一语未了,却见裴容廷徐徐站起了身。
他本就是高个子,脸色阴沉下来,更见气势如山,开阔的前厅里四处有小番子埋伏,裴容廷身侧只有一个不声不响跟进来的李十八,可众人却仍被他这光景镇得敛声屏气。
“内臣是明白人,又何必扯这样的谎?我既然来了,就必不能空手而归。”
那内官环顾了一圈,也眯着眼道:“那中书大人待如何?难道跟着大人进来的这位,是什么以一当百的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