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又是中书省的言官,回头给大内递一个票拟,告发二人私相授受,合情合理。张将军是直性子,受不了冤枉,连忙分辩道:“中书有所不知,数年前张某有幸曾协同殿下于雍州征讨西凉,同袍数载,受过殿下的帐下指点,今日故交重逢,旧情难忘,故在此小酌……”
“将军忠良,殿下更是与皇爷一母同胞的手足,裴某又怎会别做他想。”裴容廷淡淡止住了他,随即转了个弯,单刀直入道,“裴某此番打搅,原是有一事相求将军。裴某有一近侍,于半日前被人无端劫去,裴某欲与将军商议,借调一个都的人马在这苏州城内搜检。”
“劫……”张将军诧异道,“劫去了?”
“是,且此事就发生在裴某眼皮子底下。”裴容廷对张将军说话,余光却扫着祁王,隐去了银瓶的身份,“裴某不知是谁所为,只恐伤及自身,自是不能放任不管。”
眼下已非战时,私下调动上百兵马,已不算是小事。然而裴容廷说是“商议”,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显然是给他捏住了眼前的把柄,以此要挟。
张将军自认倒霉,不肯也得肯了,思索道:“既是中书开口……只是上午自与中书商议过后,张某已将军队调往铜陵的营地,以便雨停渡江。张某留在苏州,原是为与祁王殿下叙旧,身边随从不到十人。而从铜陵调军,又赶上大雨,便是选精锐快马,往来总要到晚间——”
“不行。”裴容廷立即打断道,“太晚了。”
“太晚了。”他又沉吟了一声,却不是说给任何一个人听。他暗自咬牙,皱眉凝神,颓唐得退后两步,一只手撑着那奉五供的月桌边,另一只手攥紧了心口处的衣袍。他纵褪了雨裳,里头的石青织锦依旧湿透了,张将军忙张罗着他换身干净衣裳,他却没大搭理,只合目摇了摇头。
那太岁星君跟前供着香水与鲜果,祁王在旁边看够了戏,随手捡了一个苹婆。他也不管那是给祖师敬献的,扑掉了上头的香灰,自己就啃起来,笑道:“有趣,裴中书生死场上见过多少世面的,至于怕成这样?”
裴容廷恍若未闻,却把正拾乐的祁王觑了一眼,凝重着脸□□言又止。
因为有过勾栏里的狭路相逢,他自是很忌惮祁王几分,然而张将军却错会了裴容廷的意思,只当他想借祁王府的人,忙走过去低声对祁王道:“殿下,臣倒记得殿下手中有一队仪卫,在王府训教过的,自是精明强悍的……”
其实藩王照例有三队仪卫,一队两百人上下,只祁王当年被逐出北京,虽未削藩,却减了鸾仪仪仗。
祁王不置可否,乜一眼裴容廷,挑起眉道:“若是裴中书开口,本王倒也不好拂了他的情面,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中书总得告诉本王是去救谁,本王也见识见识,哪个奴才这么上中书的心。”
裴容廷立时瞥过去极凌厉的一眼。
两人视线交锋,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祁王愣了愣,冷笑越发深了:“是她?”
他再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滑天下之大稽!他一个王爷,眼看着俩文臣武将,高堂明镜下响当当的人物,为了一个女人在这儿出谋划策,简直有辱皇家体面。但祁王也知道今儿是他们理亏,少不得给裴容廷卖个情面,因此笑过了,却也叫了侍从进来,吩咐他回去告知给长府官,打发人在城里暗地搜查。
祁王描述起银瓶的特质,摸着下巴,语气闲闲:“至于她那模样,也不见得多好看,倒是大眼睛,小粉扑子脸,瘦得一把骨头,尖下颌——”
说到一半,他却渐渐停住了。
并不是因为裴容廷那可以剔骨剜肉的冷冽眼色,而是他惊异于自己竟完全记得她的样子。
虽然这些日子他并不曾刻意回想,不过是闭了眼,略静了静心,在心里铺开一张白宣纸,她那平淡的美丽就能从一众样貌模糊的绝色里跳脱出来。毫笔蘸饱了朱砂,随即流利地绘出她的眉与眼,似是碧海青天下的弯月。
凭什么?就因为他差点儿和她一度春宵?
祁王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可真让他回望那个有月的夜晚,其他的滋味早已没了印象,反倒清楚地记得她有着瘦削的肩胛,尖尖小小,在月下仿佛玉白的蝴蝶,叠着翅膀栖在光洁的脊梁上。
到底是男人顶犯贱,山珍海味穿肠过,心里念着的永远是那才到嘴又飞了的鸭子。
一岔神的工夫,裴容廷早已把话接了过去。他观祁王的举止,并不像是知情的,便将银瓶与桂娘的体貌都细细交代给王府的侍从,又蹙着眉,垂眼凝思,很快嘱咐道:“最后有下人见着她们是在午时三刻,到五刻时发现人不见踪影,从衙署到最近的南城门只需一刻钟,南门外是山塘河——大雨不得行船,山塘河的船只必也要查验过。”
祁王的人领命退了下去。此后整个下午接连不断地带人进观中请裴容廷辨认,却并没有一个是他的银瓶。裴容廷对着苏州的地图部署人员,渐渐心力交瘁起来,站也站不得,只能把手臂撑在桌上,一绺乌发从额前垂下来,如玉的脸狰狞得青白。
案前供着法灯,暗光清素,却折亮了这一屋子的琉璃灯,珍珠帘。祖师的金宝座下密密嵌着玛瑙,散发出亘古的幽深的艳光。裴容廷乌浓的眼也像是宝石,然而佛灯的火苗映进他眼底,却泛不起半点儿流光,怆然的沉雾里再无一丝素日的风光意气。
祁王盘腿倚坐在一旁的麻花坐床上,把一只香橼抛在手里,饶有兴致地冷眼旁观。
他唇边仍噙着嘲讽的笑,思想却飞得远了。
裴容廷这人是出了名的四平八稳,来日死了上青史让人凭吊,总少不了一句“贵轻重,慎权衡”。虽然进内阁那年他已经被贬出京,但这位中书出将入相,青云直上的种种事迹却赶着刮遍了大江南北。
这么个人,会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折服?况且她是被人掳了去,难道苏州城里还有同他不对付的势力?
祁王才思索,忽然贴身的侍卫李十八悄声走到他身边,低声耳语道:“殿下,在山塘河外发现了几艘船,里面关押着两个女人,有人认出……似乎是东厂的厂卫。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来讨殿下的示下。”
香橼抛起来,却没有被接住,摔在青砖地上,骨碌碌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