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救命之恩,奴无以为报,日后谨遵大人吩咐,再不敢对姑娘多说一个字……”
裴容廷并不接她的茬儿,也不看她,利落打断道:“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回想。明日,我要知道所有你看到的、听到过的东西。包括昨日你说的那个什么来寻她的人,所有细枝末节,全部复述给我听。”
桂娘愣了愣,反应过来这也许才是他肯救她一命的真正目的。
窗外的浓云终于酝酿到了一定程度,蒸腾着的大片铅灰淹没了日头,轰隆隆劈出一道闪电,打亮了这阴沉的房间,也打得桂娘心底一片雪亮。
常年的飘泊让她惯于步步为营,她敏锐地捏住了手里的筹码,立即盘算起如何为自己挣来更多安身立命的保证,脸上却早已恭敬了神色,再次拜倒,忙不迭应了下来。还不等她起身,她便听见竹帘的窸窣声,轻轻的脚步声过后,是一声诧异的“唔?”。
是银瓶回来了。
她端着茶盘走进来,看着面容沉静的裴容廷和匍匐在他脚下的桂娘,一时摸不着头脑。裴容廷见了银瓶,眼底终于恢复了些许温润的流光,他淡淡道:“既是你喜欢桂娘,我如今把她讨了来,往后她跟你作伴。”
银瓶听了,倒没想着作不作伴,只是欢喜桂娘终于逃出命来,仿佛另一个自己也被从魔窟里拯救出来。她忙与桂娘对视,兴冲冲给桂娘使了个眼色。
银瓶那顾盼神飞的高兴劲儿却是对着旁人,裴容廷看了有点儿不自在。他起身闲闲踱过去,扳起她的下颌,捏了捏她的脸颊,让她收回目光,与自己对望着。
外头又下起雨来,哗啦啦打着窗纸。裴容廷稍一使力,便将银瓶的小鹅蛋脸捏成了柿饼子,他弯了弯唇角,优雅的姿态掩盖了眼底的不怀好意:“就说要下雨。既如此,你也不必急着走了,待雨停了再说吧。若中午雨还不停,你也别吃他们的东西,我打发人送午饭过来。”
裴容廷与银瓶温言款款嘱咐罢,回头却瞥给桂娘极凌厉的一眼,作为最后的警告,然后茶也没吃一口,自出了房。银瓶看见窗纱下映着一个小厮的影子,他撑开伞,几步赶去了房门口。
看这身量,可是瑞安吗?
银瓶也不知为何会对瑞安如此注意,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便消散了。
她忙扶起桂娘,索性把那雀舌茶让桂娘吃了润嗓子,又像一个等着听故事的小孩子,急切请桂娘把她的身世讲给她。可惜今非昔比,桂娘的性命都为此被要挟着,自然不肯实话实说。桂娘尽力打太极,缓缓道:“其实当年姑娘也没对我说许多,我不过是从虔婆的话里话外推测,觉得姑娘应当也是从天津周围拐来的,也许是冀州,也许是北京……”
银瓶还想追问,可她哪里比得上桂娘圆滑,被桂娘三两句搪塞住,再套不出更多有用的话。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作罢了。
这一场雨越下越紧,遮天蔽日,直把大上午下成“萧萧庭院黄昏雨”,下得房檐下流水,淌下来又都倾在廊下的芭蕉上,滴滴答答,和着顺着窗缝钻进来的悠悠凉风,直让人昏昏欲睡。
她果然留在桂娘房里吃了午饭。只她还想着自己的身世,胃口不大好。都说吃饱了犯困,她只磨磨蹭蹭吃了两口,便撂下筷子,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才要摸索到床上去,忽然听见身后咔嚓一声响。
她艰难地回头,只见桂娘倒在了桌上,带倒了一碗鱼汤,白瓷盅子滴溜溜转了个圈,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银瓶终于察觉到大事不好,慌忙叫了两声,然而这暴雨的冲刷把一切声音都闷在了屋内,唯一的回应只有那竹丝帘子被吹得飘飘摇摇,磕打着门框。她踉踉跄跄向门外冲了两步,到底脚下无力,摔倒在地上。
大雨仍漱漱地下着,吹打得檐下铁马也铃铃急响起来。
那张桌子就在眼前,鱼汤的汁水仍顺着桌角淌下来,一滴,两滴……看不清了。
意识模糊前,银瓶竟听到了脚步声,然而她拼尽全力撑起了上半身,迎头看见的却是两个穿青衣戴斗笠的小厮,他们合力担着方才用来送饭的乌木大食箱。
其中一人是瑞安。
是他!那个近来无时无刻不在她周围出现的小厮,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银瓶的心猛地一坠,可在此之前,她的脑袋便已经支撑不住,彻彻底底倒伏在了地上。
她没听见瑞安的言语。
“干事,除了她,那小戏子也带走吗?”
干事原是东厂番子统领的尊称,那干事已近中年,却也是面白无须的模样,打鼻子里应了一声,冷笑道:“若不是这小贱人多嘴到姓裴的跟前嚷嚷,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命都折在这里。”
他不再看桂娘,蹲下身一把抄起银瓶的下颌,眯着眼笑道:“哎哟,可不就是当年的徐大小姐。那姓裴的也真是有这耐性儿,这些年大海捞针,真给他捞出来了。也别怪咱们横刀夺爱,当年徐家男人个个开刀问斩也没逼出的秘密,也许就在这徐小姐的肚子里呢。”
瑞安迟疑道:“可她已经失了记忆,不会有假。”
那干事阴阴笑了一声,面色如常,轻轻道:“那就要看她有没有造化记得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