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人马冲到粉墙正面站定,那太太也是捉奸的老手,先按兵不动,派人潜在窗下偷听,直到听清了里头的动静,方扬铃打鼓大闹起来。
李太太夺入门去,踏着门槛子,抄手等着众嬷嬷小厮扯出桂娘,又“请”出了李老爷。那男人方才还威风五六,迎头见了自己老婆,顿时像那软脚的虾,把衣裳一裹,指着桂娘哆嗦叫道:“都……都是她勾的我,夫人……夫人……”
他话没说完,早跑了。
只剩桂娘被拖拽到门口,李太太见了,竖起眼睛便破口大骂:“好对下贱男女!我不过一眼没瞅着,就叫你把汉子偷了去,便是九尾狐狸转世,也不敢在老娘手里偷食,贼奴才粉头,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太太说着,揪了她的头发就厮打。她五根指头倒戴了六枚金马镫戒指儿,又沉又重,反手一个巴掌,脆得老远都能听到回音儿,桂娘挣扎着,咬牙挣命说出一句:“你当我愿意的吗——”不等桂娘说完,又连着吃了几个嘴巴子。
躲在墙后的柳姨娘害怕了,忙拽着银瓶把身子一缩:“是非之地,不是我们待得了的,快走吧!”
银瓶也被那李太太左一个巴掌,右一句怒骂弄得心颤,才点了点头,又忙道:“不成,咱们走了,那桂娘怎么办?”
柳姨娘道:“她又不是咱们的人,到前头告诉白司马,由他料理就罢了。”
银瓶想了想,听那四下寂静,桂娘一开始还尖着嗓子呼叫,这会子已经渐渐听不见音儿了。银瓶从前常挨打,可也没见过这架势,忙道:“姨娘看这情形,就算白司马来救人,一来一去,只怕桂娘的脾肺早打碎了。”她反握住柳姨娘的手,低声道,“想那李太太不过是仗着没人才敢这么撒泼,咱们俩装过路,她见了,总不好下这么狠的手了。”
“吓!”柳姨娘吓了一跳,忙道,“你不知道那阎王夜叉!家里的婢女,他们爷看上哪个,她就能打死就地埋了!桂娘怎么着是她的造化,你又在这里充什么英雄好汉!”
柳姨娘天生大嗓门,饶是压低了声音,说到激动处,还是抑制不住声调。银瓶忙去拦她的口,慌忙道:“姨娘,人命关天啊!”
柳姨娘气她拎不清,才又要骂,忽然见面前已被昏昏的光照亮了。
有两个胖大的丫鬟提着灯笼,横眉竖目高喊道:“太太,这儿还有人!”
柳姨娘心知被发现了,索性壮士断腕,把自己的手抢出来,丢下一句“我去叫人”,就提着裙子跑了。
银瓶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丫头捉住,扯着腕子拖出了墙后。
丫鬟一路把银瓶拖拽到李太太跟前。银瓶身材纤细,险些跌倒,往底下一瞧,只见桂娘已被打倒在地上。银瓶离得近了,才看清她竟没穿衣裳,赤条条雪白的皮肉,滚着满身青紫的印子,吓了一跳。
李太太打量银瓶,见她打着辫子,是一个姑娘家,而这会子所有小姐都盛装打扮着在外头吃席,便知她不过是一个丫头,冷笑道:“你个小蹄子躲在那儿,是给那不要脸的把风吗?”
银瓶忙回神,蹲了个万福,强作镇定道:“见过太太,奴是裴中书房里的丫头,不过是路过这里,听见动静才住了脚。奴并不认得这蹄子,这会子还得……还得去前头给中书传话。”
银瓶搬出裴容廷来,李太太也皱了皱眉。
其实若没人看见,她便是打死了桂娘,白司马与县令与他们官商相护,一个小戏子的命又算什么。只是被这蹄子看见了,回去说给中书省来的官儿听,总归于名声有碍。
李太太眯着眼打量银瓶,见她纤瘦鹅子面儿,削肩膀,水蛇腰,弯弯秋水眼,也像小狐狸精相。她心里虽恨,但暂且忍下,皮笑肉不笑道:“既这么着,你快去吧,我也不打她了。”
银瓶听后,忙福了福身,趁着李太太忌惮,又脱下自己的比甲儿,蹲下身给桂娘盖上。她才起身要走,不想桂娘竟回过一口气,强睁开眼看见了银瓶,张了张嘴,忽然皱眉笑了:“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这个笑让银瓶摸不着头脑,而李太太登时火冒三丈,一脚踹倒了银瓶,叉腰道:“哈,你不是说你不认得她吗?我就知道你们是一起儿的,还什么裴中书的丫头,说!你方才是不是在那儿望风儿?”
银瓶没口子否认,李太太却骂得更狠了:“你还敢给我扯臊!”
李太太说着,连银瓶也打起来。其实银瓶完全没有要替桂娘挨打的意思,可她整个人伏在桂娘身上,原本落在桂娘身上的拳头只得又落在她背上。
平白受这场无妄之灾,银瓶一壁挨打,一壁哭,眼泪在月色下像白玉珠子,冰凉地滴在桂娘的脸颊上。桂娘虚着一线吊梢眼,胸膛起伏,极力推她道:“傻瓜……傻瓜……与你无关,你快起来,快走吧……”
银瓶哭道:“我要是能走,早就走了!那夜叉肯让我起身吗?”
银瓶一语未了,肩胛骨上又挨了一下子,她“哎哟”一声,身子一歪,正把脸伏进桂娘颈窝里。
桂娘闭了闭眼,神色苦痛万分,唇边淡淡的笑却还留在那里。她吃力道:“所以,你还是记得我的吧?”
银瓶一脸不解:“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吸尽了一口气,抱紧银瓶,使尽全力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子底下。银瓶反应过来,忙叫道:“这怎么成!你再挨一下子,真活不成了!”
桂娘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银瓶见了害怕,索性破釜沉舟,破着脸儿叫道:“太太可别欺人太甚,我……我不仅是裴中书的丫头,我还是他的……他的人!中书把我当心肝看待,我说一句,他听十句,你打坏了我,在他面前可开不了交的!”
李太太骂道:“你少唬我!我们排着队送绝色给他,他都不要,他还能看上你?你们两个东西得紧,老张,还不连她一块儿打死!”
“你敢!”
男人的厉呵声响起,似寒冰炸裂,似一把剑直直刺过来,镇得每个人都怔住了。
那打人的张嬷嬷身子一抖,小心回身,要去看李太太,却早已被窜出来的小厮推了一下子,气冲冲骂道:“好个老虔婆,我们中书大人的人是你碰得的!”
众人都噤声了,看向一旁的小径,果然见许多罩着黑丝网子的大灯笼,风风火火往这儿来了。须臾显出几个男人的身形,左边穿青的是县令,右边穿紫的是白司马,中间那人走得最快,高挑个子,一身朱红补服,戴着鎏金翼善冠,不是裴中书是谁。
他那白璧无瑕的昳丽面容,在藏青的夜里衬着月色与红红的灯火,本是极有颜有色的一张画儿,可这会儿却阴戾得骇人,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众人登时大气儿也不敢出,只有银瓶见了,仿佛遇上了济世菩萨下凡。她一骨碌从桂娘身子底下爬起来,捧着脸扑到裴容廷面前跪下,扯着他的袍子大哭道:“大人救我!那太太要杀我!”
裴容廷来不及说话,俯身一把将银瓶揽在怀里,托起她的脸颊看。灯下看美人,能把美人更衬美三分,若是满脸泪痕,蓬头散发的美人,更要多出十分楚楚可怜。裴容廷只看了一眼,心都要碎了,抬头咬牙道:“我竟不知,我的人还轮得到李舍人家来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