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期期艾艾的抬起头来,却见毓巳微微一笑。
正想问他是什么法子能躲过众神审判,下一刻胸中剧痛,毓巳的五指从他胸腔中离开,抓出一颗隐隐跳动的透明心脏,只见这人朝他笑道:“能让我躲避扫荡和审判的东西,不就是这么一颗神之心吗?吾神。”
他身上绵延出疯狂的黑气,将那一刻跳动的琉璃心笼罩其中,缓缓分解,毓巳顷刻间便吸收了他一颗心,身上的魔气渐渐变得平和,他的红眸转为漆黑,迫人的气势像是徒然收拢,魔气被净化,变得干净透明,不再具有侵略性,伪装成了亲和神圣的神力。
“不枉我花费了这么多天渗透你的身体,”他看见毓巳笑得温柔可亲:“看到了吗,吾神,这样就不会被抓走了。”
于是被抓去审判,吊在天秤台下的人变成了他。
他失守城门,受了魔头蛊惑被玷污身体,被冠上“不洁”的罪名,浇灌圣水的惩罚几乎让他魂体破散,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麻痹了他的灵魂。直到在圣水池中奄奄一息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被剥夺神格回收了名字,以至于那被圣水腐蚀得残破不堪的神体,众神甚至不屑于剥离回收,就这样把他扔到了西方领域以外的灰色地带里,那里没有活物,没有实体,甚至没有时间,以至于他浑浑噩噩之间到底在哪里漂流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种蛮无的,走不到尽头的失落几乎要将他湮灭,本以为会就此消散在这无穷无尽的灰色领域里,后来不知漂泊了多久的他从领域的缝隙间掉出来。
在他的主观里不知过去了多久的漫漫长河,在众神眼里似乎只过了一瞬间,甚至还停留在上一秒将他投进灰色领域的一瞬间,下一瞬他就从领域的不知哪条缝隙里掉出来了。
众神将他捉起来,欲要把他再次投进去。
谁也没想到毓巳会在这时来救他。
心脏是所有神明凝聚的精粹,里面并不装载神力,只有他们平生所悟的道义和最后一片净土,那里是他们的底线。
它很脆弱,脆弱到一碰就碎,很轻易的就能够被最信任的人夺走,却也很强大,强大到能够瞬间化解一只域外天魔身上所有的戾气与魔障,所以能够让毓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成伪装,躲过众神的勘察追杀。
然而域外天魔的本质是恶,是掠夺,是占有,起初毓巳吞并它的时候只需要那一层伪装,所以那些从神明身上夺过来的品质,那些怜悯,温柔,和平,公正与爱……他根本就不需要,却深受其扰,以至于吞并歇尔本的心脏以后一度让他感到不适,纠结,痛苦,体内尖锐的对峙与碰撞让他无法忍受,仿佛整个人都被撕裂成了两半,几欲癫狂。
他浑浑噩噩的从地上爬起来,浑浑噩噩的去看众神如何将歇尔本用锁链捆起来泡进圣水池里,皮肉被圣水腐蚀的滋滋响不断的钻进他的脑海里,他看着平时会对着他脸红,喜欢和他小声说话,局促的时候喜欢把手背起来看他的那个人被泡在圣水里无声无息的垂着头颅,恍若死去一般。
他竟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疼到好像要裂开了一般。
他惊慌的躲起来,用刀子剖开胸口,想将那个令他疼痛的东西挖出来扔掉,然而胸腔里一片黑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歇尔本的心脏早就被他跟自己融为一体了。
那时他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失策了啊,居然把自己栽在这儿了。
毓巳重新爬起来,胸腔的刀口眨眼间便愈合消失,他空茫的原地站了许久,终于顺着那一缕微不可察的即将消散的魔气而去,在灰色领域的边缘找到了即将被众神投进去的歇尔本。
他的神就像一朵枯萎的玫瑰花,已经即将要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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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本卿从水里醒来,咳出喉腔中的水,手脚并用从及膝的湖水中爬出来,湿哒哒的坐在了地上,一抹脸上的水迹,叹道:“我以前真是一朵蠢到极致而不自知的小白莲。”
半晌没有回应,他便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和012解绑,好久没有听到过它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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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有想到毓巳会突然回来救他,本来他以为这人拿了他的心得到伪装,该早已经扬长而去了。
然而毓巳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折返回来救他。
但是凭这一只域外天魔如何强悍,巧夺人心,他终究抵不过神殿无时无刻的结界排斥,这里没有人心,没有他可钻的空子,于是东方修士最为惧怕的域外天魔便在此时显出一种难得的势单力薄,被众神吟唱圣音以驱逐他的魔性,然而恶欲是他根本,无法驱逐,神惧怕毓巳的强大,于是众神在他的目光下将毓巳围困,七芒星的楔纹阵法拔地而起,以美德戒律为牢,七宗罪的律状被一根一根钉入他的罪骨,然后他们合力将这前所未见的强大魔头挫骨扬灰。
光是完成这一步便耗费了将近四十九天。
这是宋本卿亲眼看着的。
那毓巳为护他一双眼睛不被圣光灼伤,拖着被钉得血流不止的身体偏要膝行过来将他搂在怀里,一遍一遍的轻抚:“不要怕,不要怕。”
他不是魔,当然不受阵法影响,反倒是这魔头宁愿扛着侵蚀也要过来抱一抱他,哄一哄他,倒好像之前的虚情假意不过是他不得已而为之似的,让人恍惚出一番被深爱着的错觉来。
第四十九天,毓巳那魔头应是感应自己大限将至,消散前硬要留他最后一吻,彼时他到底式微,抵不过这人糖衣炮弹下唯一的一次强硬,结果是被强逼看着毓巳在咫尺之间的距离下由众神合力绞成一团巍巍乱颤的碎片,从天空之眼中被彻底的扬洒抛散在各地,失落无踪。
昔日同僚的手下没有留过一丝一毫的往日情谊,他最后记得的只有他们高高在上的脸,带着神祇特有的冷酷无情,嗤笑他自甘堕落沉沦于恶魔的引诱之下,耻于再看他这个丢尽了神祇脸面的叛徒一眼,完成了所有的本职工作便不再留恋的离去。
他恍惚于神在其他人眼中是否都是如此无情,又被流放在西方众神所管辖的疆土之外,混浑噩噩的过了一阵暗无天日的日子后,将口中毓巳唯一留下的碎片吐出来,数次疯癫发作欲要将其捏碎,却又不得不凭着这剩下的最后一个碎片硬生生从让自己从混沌神识中走出来,磕磕绊绊的在这没有信仰的荒芜之地苟活下去。
他在时间的漫漫长河里行走多年,直到被主系统发现为止,已经在外有辛拾回了毓巳的几个碎片,他把它们拼凑在一起,无处安放,只能忍痛将那被圣水腐蚀得差不多的神体剥离出来,做成一个能够隔开碎片魔气侵蚀的容器,再把它们带在身上。
毓巳那时在最后一刻偷偷把一条玉狐犬给了他。
那只玉弧犬看起来很小,但是毓巳曾和他说过,这种灵犬天生就有灵智,在妖兽的品阶中很高,性格颖慧通透,成年后体态纤长,品相比肩青丘的九尾,是很难得的灵宠。
那时的宋本卿并不知道什么玉弧犬什么青丘的九尾,他只知道毓巳可能死了也不想让他安生,所以要在最后将这么一个东西塞给他。
这小土狗不但又蠢又凶还爱哭,每次他把它放出来,它只会龇着牙朝他叫唤,野性难驯,烦得很。稍微说一下眼里就要含一泡泪,见他过来又要竖起尾巴龇牙,眼里全是警戒和凶狠,倒像是和他有多大的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