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戴上工人的制服,戴上口罩,压下渔夫帽,将刻意未曾修复的半边耳朵遮掩住——汤野这一生都未曾如此不讲究、不体面过。
他不常去片场,之前去,都是为了柯屿,有时是为了给导演施压,有时是让下面看碟下菜的人安分些对他,去了,当片场的座上宾,一盏茶安安静静看柯屿糟糕的表演。他渴望看见柯屿的窘迫,但柯屿虽然认识自己的差劲,但并不自轻,神情总是从容。
他好像瘦了。
但也许是长了些肉。
汤野并不确定,一眼一眼认真地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某种愉悦,那也许是忤逆了柯屿的愉悦。他不想让他见他,但还是被看见了,一言一行都收入眼底。
他不愿承认,他时常有想起他,带着奇怪的情绪。且总想起那些平和的、好的画面。别墅庭院里的那株红枫被照料得很好,年年都很红火,令人想起那年温泉的氤氲。
耳朵最初受伤时,是可以修复的,即使过去数年了,其实也还是可以通过手段修补的,足以让汤野当个正常人出现在社交场。但他拒绝了所有的提议,残缺的半边耳朵,撕裂的耳颈连接处,那里有一道疤。
是柯屿留给他唯一的礼物。
片场所有人都关注着导演和主演在黑暗处在交谈些什么,麦安言侧目看汤野,悬着心,怕他发疯。但他很快发现,这个男人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里。
他的目光落在无关紧要处,那里没有柯屿也没有商陆,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似乎是咬着牙的,在克制着些什么。
七点五十五分,全剧组各单位待命,柯屿和摄影师同时就位,技术员手里的稳稳地握着遥控器。
镜头首先衔接上一条,阿宝仍找着安吉拉,脚步蹬上两级楼梯,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去,却发现骑楼已经人去楼空,所有人都消失了,鲍叔,美珍姐,小鱼bb,黄昏已如涂料般从墙上剥落,整栋楼陷入鬼魅般的黑色中。
阿宝怔怔地转过身,摄影师后退,将近景牢牢锁在他身上。
他开始走返路,上一条怎么嬉笑着走过来的,这里便跌跌撞撞的、忽快忽慢地走回去。到了友谊饭店的岔路口,阿宝抬头望了一眼,就在刚才,这里漂亮的阳台上还倒映着女明星喝香槟的剪影,那么纤细而令人迷醉,现在那里陷入黑色的沉默。
爆炸首先从友谊饭店开始,整座三层白色大楼在闷声中开始摇晃,接着,墙体如瀑布般轰隆隆倾塌,阿宝回头看了一眼,在梦中的他似乎意识到这是个恐怖的梦境,脚步开始跌撞。
柯屿说得没错,即使现在只是远景扫过去,也足以能从他的姿态与步伐中看出演技。
一切稳步推进,一颗又一颗事先安排的炸弹有秩序地引爆,在镜头前营造出仿佛就在阿宝身边爆炸的效果。镜头随着大地一起摇晃,整个世界像糖果一样在阿宝的背后融毁了。
因而人物现在已经深刻地认为自己是在可怖的梦中,因此当碎石意外擦破柯屿的脸颊时,他只是眨了下眼,连擦都没有擦一下。
血从那道锋利平直的伤口中流下。
“汤总。”麦安言拉住身边不起眼的那个人,低声安抚他的冲动:“商导没有动,没事的。”
只要摄像机还在运转,就代表无碍。
汤野怔了一下,扭头看向导演组,商陆坐在监视器后,阴影笼罩着他,他沉默而冰冷,似乎无动于衷。
麦安言听到他冷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他要施舍给柯屿一点关心时,竟然首先要去看那位导演的眼色?
也许只有盛果儿看到了商陆捏紧了导筒,扶着扶手几乎就要一步跃出的紧张。一声“卡”就要脱口而出,但他看到摄影机捕捉住的柯屿——他还在戏中。
柯屿的神色仓皇、茫然又强自镇定,喉结细微反复地吞咽,瞳孔聚焦,但很涣散。没有人知道这种生理反应是如何被演出的,这是后来被影评人称为“虽然看似空白,但其实拥有一切情绪,虽然有一切情绪,但仍然空白”的封神一幕。
商陆将导筒交给执行副导演,大步流星地走向现场。
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忍不住,要在结束拍摄的第一时间就拥抱柯屿,告诉他,演得好!
为了贴近真实战后的破败,地面仍留有许多碎砖未曾清理,但大的砖块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柯屿闭着眼都知道哪里会绊倒。
但没有人会预料到,变故会出现在摄影组身上。
镜头已经走位到了侧身远景。
是摄助,抑或是掌镜?爆炸声中,这一生闷哼并不明显,但柯屿听到了。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掌镜的一个趔趄,带着镜头一起砸向地面——
糟了!
镜头的收尾无比重要,如果这个镜头没有顺利挡黑,那么之前演得再好也是白费,楼、饭店——所有场景都必须一比一复刻再重新炸一遍!
身体先于意识,在摄影机砸向地面的万分之一秒,柯屿迅速动作,脚下一绊,做出同时往前摔扑的姿态——摄影机带着他摔倒的中景摔倒,咚的一声收音至监听耳机,监视器画面一片漆黑——
“柯屿!”
没有人知道导演是如何做到的,只看到一道黑影极快地冲入片场。导筒悬着晃荡不止,执行副导演霍然起身,最后一颗炸弹引爆——
“导演!”
“快!快快快救人!”
“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