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也把车开进暝山居酒店的停车场,停车场后面有一个员工入口,灰色的小小的门边上有一台指纹打卡机,几个穿着制服的员工正从门里出来,排着队在打卡机边上摁一下。此时天光大亮,山间的空气很好,酒店后面是叠翠层青的山林,缭绕着乳白色的稀薄的雾,满山都是鸟雀的啁啾。酒店的员工们脸上带着熬夜以后麻木的疲惫,不时打个哈欠。
车里很安静,阿芝坐在后座,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束在发网里。迟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低着头,在抠手指。他昨晚跟阿芝说好,今天陪妈妈来暝山居体验他们的冥想课,早上就顺便拐去阿芝接上了她。自从上了车她就一直很安静。
李曼菁先解开安全带:“小也,你找个位置停车,妈妈先进去了啊!”
迟也和阿芝都出声拦了一下,这里不是酒店的正门,她从这里下车还得绕好一段。但是李曼菁使劲甩了一下迟也的手,给他使了一个眼色,让他跟阿芝好好说说,一边嘴上说着:“哎呀憋不住了,妈妈要先去找卫生间。”
迟也只好任她去。李曼菁下车的时候酒店的员工班车也到了停车场,几个跟阿芝同样打扮的女孩子从小巴车上走了下来,阿芝往座位里缩了缩,好像怕她们看见似的。
迟也又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还早,一会儿再下去吧。”
阿芝:“嗯。”
“跟同事相处得不好?”
阿芝摇了摇头,又笑了一下:“我有个同事超级喜欢你,要是被她看见,肯定要来打扰你。”
迟也撇着嘴,也笑了。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场合下碰到的粉丝,结成一团的才可怕。一个两个的一般都怯得很,不敢跟他说话,有的时候还会哭。比起被打扰,他更担心粉丝太激动了要晕过去。
“你没给我添麻烦。”迟也对她说,“你突然走了,倒是挺麻烦的。”
阿芝神色有些黯然。当时迟也深夜密会同性友人的消息曝出来,拍到了她的正脸,她心里过意不去,再加上在北京无处可去,就跑回家了。她走了没两天,迟也工作室发布声明,玩了个文字游戏,称照片里的助理已经离职,巧妙地赖掉了这人是迟也的指控。阿芝觉得她的离开比留下对迟也更有用。
小可跟她联系过,还是希望她回来。这几个月迟也的风波没断过,很难信任别人,贴身助理不好找。阿芝没说什么,感觉迟也对她挺生气的,她不好意思。
“是挺生气的。”迟也倒是没否认,“不过现在已经气消了。”
阿芝从后座里看着他,叫了一声:“哥,对不起。”
迟也:“是小可要我来跟你谈谈的,她说她快累死了。”
阿芝没说话,听着。
“我倒不是非要叫你回来。你现在如果做得开心,也行。给我当助理又不是什么好差事,比你上班累多了。”迟也笑了笑,“你一个女孩子,回老家也好。昨晚听我妈说,你回来了阿姨还挺高兴的?说给你找了个人,谈着呢?”
阿芝默默咬紧了牙关,有点烦躁:“没谈!”
迟也对此不作任何评价。阿芝今年23岁,在观溪这个小镇上,也是该谈婚论嫁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等你结婚的时候,哥给你包大红包……”
阿芝抬起头,声音也抬高了:“我没想结婚!”
迟也沉默下来,从后视镜里深深地看着她。阿芝很愤怒似的,脸涨红了,在他的注视下,眼眶里迅速盈满了眼泪,但她忍着,不让自己哭,嘴唇因此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她觉得很丢人。因为自己没本事,在北京要麻烦迟也。跑回来了,又不愿意屈就。她想起爸爸在家里说她的话,你到底要求高个什么劲儿?你有啥跟别人不一样的呢?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去北京念书。
眼高手低,应该就是说的她。
迟也挪开视线:“再不打卡,要迟到了。”
阿芝吸了吸鼻子,艰难地往车门那边挪了一下。前台的制服是一步裙,她穿着不好动弹。刚推开车门,听见迟也又跟她说:“这两天我都在家,你考虑好了可以来找我。”
阿芝顿了一会儿,点点头,逃似的下了车。
迟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那会儿配音嗓子疼的时候,阿芝给他泡的那一杯“粥”。
“心眼太实了。”他想,“有点儿傻。”
因为要送阿芝来上班,他们来得非常早,那冥想课根本还没开始。迟也进酒店的时候,看见李曼菁坐在暝山居那个玻璃花房似的大堂里,手里正拿着一本杂志看,神情严肃,腰板笔直,跟她以前批作业的神情一模一样。他视线一瞟,看见茶几上还摆了几本,都是brid。
迟也叹了口气,他上次给brid拍封面还是二月刊,他祈祷暝山居把一整年的杂志都摆出来了,否则会让李曼菁女士露出这种表情的,只可能是七月刊了。
迟也坐到她身边,叫了一声:“妈。”
“小也啊!”李曼菁指着内页一串导语,“这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抵制迟也的声浪越来越高,怎么就偶像失格……你怎么了呀!”
迟也从她膝头把杂志拿走:“街边小报乱写的,你别看了。”
李曼菁又抢回来,气冲冲地,翻回到那一页:“怎么能乱写呢!我看看谁乱写!撰文,杭舟,蔡立成……”
迟也可太了解他妈的脾气了,直发笑:“你不要又写信啊,这年头都是直接发邮件的。”
“我要亲笔写信批评的!”李曼菁信誓旦旦,一边手指滑到下一行,继续读,“策划,诶这个策划肯定是头头,我看看叫什么……喻闻若!”
喻闻若刚走到大堂,突然顿住脚,好像听见有人叫他。他往周边看了看,只看到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女人,正侧着坐在沙发上,另有一个清瘦的男人背对着他坐着,他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个女人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扬手去拍他。他的背影熟悉得让喻闻若险些一阵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