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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1(第2页)

台上已经开戏,报幕的小兵上来捧着肚子洪亮地念:

em>“下面请欣赏新式话剧《夏老三》!这是一个发生在江南农村的故事……”em>

话剧的内容,没有什么可多说,大概是讲一家农户的三个儿子,老大被军阀李司令征兵,死在内战。随后荒年,夏老二为了一双弟妹和老母进城谋生,谁知被骗入资本家张老板魔爪,没日没夜的干活,最后累出肺病咳血死了,应得的报酬全被张老板贪没掉,导致家中小妹饿得挖野菜,吃到毒草身亡。两段剧情的服装道具,演技台词,统统不值一提,不过都是接地气的大白话,粗野热闹,让当兵的都看懂了。他们看懂之后议论纷纷,眼眶子浅的跟着台上擦眼泪,夏家兄弟的遭遇都是结结实实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或者听过或者见过,或者就是他们本身。这一点上,程凤台与曹贵修无论如何不能入戏。

换幕间隙,老夏上台来:“哎,不瞒大家说,这夏老大和夏老二,就是我的两个哥哥。”

老夏说到此处,不禁眼泪汪汪。下头小兵叫嚷道:“那你后来有没有找李司令和张老板给哥哥报仇?!”

老夏道:“哪能没有!当年我也年轻气盛!进城找到张老板,当街一顿痛打!可是张老板有钱有势,把我送进了大狱里……”

小兵们气得揎拳捋袖,要替老夏打死恶人。程凤台觉得老夏当街痛打张老板,大概未必是真,穷与富斗吃了大亏这错不了。老夏说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明白大家的正义感,咱们啊,穷苦人疼呵穷苦人!可是,打死一个张老板,还有陈老板王老板;打死一个李司令,还有吴司令郑司令。世上的军阀资本家千千万,只有粉碎阶级,才能彻底拯救老百姓脱离苦海!”

这个粉碎阶级的论调,程凤台在察察儿嘴里听到过,预示着他们兄妹之间的第一道分歧,顿时心里不痛快起来,向曹贵修说:“要论资本家,我也是资本家。看这意思是要粉碎我?”

曹贵修脸色也不好看,曹家正是从军阀发迹,拉壮丁赊人命的事情没有少干,喊来副官吩咐道:“叫老夏说正事!别搞到自己人头上来了!”

副官前去传达命令,老夏侧头听了,回转过来改下话风:“当然了,事分轻重缓急,现在我们的首要敌人是日本,要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哪怕他们是军阀和资本家。”

程凤台听明白了,合着是打算先团结他,再消灭他,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还好下一幕戏开场,也容不得他犯嘀咕了。后面的剧情比之前那两段精彩得多,主角夏老三为哥哥复仇不成,落进冤狱。在狱中半年,夏老三结识一位满脑子新思想的智者,有幸聆听许多真知,好比被仙人点过指头的一块顽石,就此开蒙。在智者的引导下之下,夏老三出狱后苦心读书上进,教书育人,一直到日军侵华,智者死于战火,夏老三冒险敛尸祭奠恩公,之后抛家舍业投笔从戎,献身于抗战。人物鲜明,剧情曲折,居然有点基督山恩仇录的味道,堪称是程凤台看过的一流话剧,于是也忘记了自己可能被消灭掉的隐患,热络地和曹贵修议论故事。

曹贵修得意地说整本戏都是老夏独自一个人编的,程凤台笑道:“够在大城市当个编剧了。”

曹贵修不以为然地反对:“编剧能有多大点出息,他在我这,出息大了!”

看得出来老夏在队伍里威信很高,负责着思想建制,程凤台却觉得这个人才华之外,言语十分蹊跷,他是和“那边”打过交道的,领略过“那边”的风格,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说道:“有一句话,我说错了大公子别骂我。”

曹贵修点头:“小娘舅请说。”

程凤台说:“这个老夏,看着有点儿……”程凤台一砸嘴,很难形容似的笑了:“有点儿赤化啊!”

曹贵修仿佛很荣幸老夏的身份被识破,脸上越发得意起来,笑得程凤台毛骨悚然。曹贵修违背父命去抗日,已经是一桩大事,如果投共,那又添了另一桩大事。程凤台当时就坐不住了,曹贵修连忙按住他的手:“小娘舅放心!就是借他点精气神,绝不许他在队伍里搞动作。”

又笑道:“前阵子我看了他们不少书,要论□□提气,我们是差远了,还得向人家学!不吃苦,没决心,打不了仗。人家是真能吃苦!”

为什么国军队伍的风气比赤化分子差远了,曹贵修不去细想究竟,只粗暴的复制那一套教化模式,是否高明不知道,短期来看,收效甚好。程凤台既不是教育家,也不是军事家,叮嘱几句要谨慎的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散戏之后程凤台与手下人回镇子里歇下不提,第二天一早告辞启程,曹贵修过来陪一顿早饭,老夏也跟着一起来了,考校过腊月红的功课后,两手搭在腊月红肩膀,把他推到曹贵修跟前来,夸奖道:“师长!这是根好苗子!我说一晚上认十个字就很不容易,他认了能有三十多个!您要看不中他做副官索性就给派给我吧,我这正缺帮手,这么聪明的孩子,机灵劲儿的,教上一个月就能干活了!”

曹贵修举筷子摆摆手:“少打我的主意!那群当兵的都是猪脑子?我的人就这么香?”

程凤台听见这一句,就知道腊月红的前途靠谱了。曹贵修果然转头说:“腊月红这个名字忒风尘气,你本命叫什么?”

腊月红摇摇头,他是贫家之子,从小猫儿狗儿的叫着,本姓都忘记了。“那跟我姓吧。”

曹贵修掰下一块馒头,一边吃一边说:“你从商老板院子里出来的,这又是四月份,就叫曹四梅。”

曹四梅不用人提点,欢快地应了。

饭后趁早,曹贵修一直把程凤台送出镇外,两个人反复确认了未来那桩大事的细节。程凤台笑道:“说不想出国,闹到最后,还是得走。”

曹贵修说:“也不一定,曹司令哪天真的叛国了,日本人大概封个皇商给你当当。”

程凤台说:“饶了我吧,真有那天,我就更得走了!”

曹贵修默了一默,友好地搭着程凤台的肩:“不管事成事败,我不会连累小娘舅。”

这句话程凤台听过算数,并没有当真相信。坐到车子里面预备上路,曹四梅也不说来答谢程凤台从中成全,与程凤台作别,全像不认识似的站在曹贵修身后,立时立刻入了副官的戏,可见是个过河拆桥的无情人。程凤台本来和曹四梅也没什么说的,见他这副派头,偏要喊他过来敲打两句,道:“小唱戏的,你在水云楼真没学过字?平时是谁在后台念报纸给商老板听的?”

曹四梅脸上一窘,慌张地朝后看一眼,怕给曹贵修听见了。程凤台没有多余的话,冷笑一笑,便让老葛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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