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时,炀陵街道上四处出没的兵马各归卫所。
有住在炀陵偏远处、刚睡醒的百姓还不知这一夜,大魏国发生了怎样的剧变,便背上褡裢,推着馄饨车出了门。
今日甚是走运,往常需要起早占据的地盘如今寥寥无人,摊主虽然也好奇雪地上密集的脚印,但生计在前,又没有巡卫驱赶,就支起摊子扇着了灶火。
鸡骨、猪骨混合着辛辣的生姜味蕴在热腾腾的锅气里,弥散在了炀陵冬日清晨的薄雾里。
摊主一直等到许久,既不见行人,也不见往常这时那一辆辆上朝的官车路过,又等了一阵,唯恐今日无钱回去跟娘子交代,见得薄雾里踽踽行来的一个人影,便主动招呼起来。
“公子,刚出锅的鸡汤馄饨,来一碗吧?”
待那“公子”到了近前,摊主看清他身上的朱紫官袍时,才愣了愣,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冒昧了,敢这么直接招呼这么大的官。
不想那公子却坐下来道:“来一碗吧。”
摊主只能应声,特地拣了几个皮包肉馅大的盛进碗里,又把碗筷在沸水里涮了两遍,擦干净才递到那大官面前。
“小摊手艺拙,大人莫见弃。”
“有劳。”闻人清钟提起木箸,又道,“再来一碗吧。”
摊主小心翼翼道:“大人,这时节清寒,盛出来一时吃不完要冷了的。”
“盛吧,放对面。”
摊主喏喏应声,很快便又煮出一碗馄饨,放在对面,见闻人清钟面前的馄饨没下去多少,出于珍惜粮食的心,主动道:
“大人若吃不下,要不先放锅里温着?”
“不必。”闻人清钟摇摇头,道,“是我师父的忌日,我送他一程。”
他说得口吻轻缓,摊主一时没能听出什么,又听他接着问道:“店家是哪里人,这馄饨颇有南方的滋味。”
“小人是洛郡来的。”摊主搓着手道。
“洛郡?”闻人清钟道,“是那个出了秦姝的洛郡。”
“正是。”摊主脸上露出回忆之色,“那年郡城里过兵,小人带着粮食和家眷躲在荻花荡,有幸躲过一劫。后来兜兜转转,也流离过两年,陛下登基了之后,趁炀陵的宅舍便宜,就来炀陵安定下来了。”
闻人清钟道:“那你们恨秦姝吗?”
摊主愣了愣,笑道:“小人成日里忙于生计,恨不恨的咱也不懂,只管吃饱穿暖就是了,其他的,咱不懂,也管不着。”
闻人清钟笑了一下,他看着对面那碗氤氲着雾气的馄饨,一时想起封琰登基后,乐修篁第一次带他来炀陵。
也是街边这样的无名小摊,两碗人间烟火,师徒二人说着天下大事。
——为师一生所作所为,无论毁誉,皆是为百姓苍生。
他能感觉得到乐修篁的恐慌,他怕很多事,怕眼前的苍生有朝一日看清了他的面目,质问他为何救世不得反毁世。
但其实,大部分百姓,所为者不过一口温饱,没有多少人会一生沉溺于仇恨于悲恸之中。
不惧苦难,坚韧不屈,是这份脚下这大地上所屹立的、亘古至今长存不熄的血脉。
闻人清钟突然想饮酒,当然不是朱瑶兮的死藤酒,尽管那的确让他做了一场空洞的美梦。
就在他正想要壶酒时,便见有个不请自来的人影坐在了他对面,不客气地端过那碗不冷不热的馄饨,坐下来就吃。
“谢谢师伯,还知道我饿了,这么客气。”睚眦年少,禁不得饿,不等闻人清钟说话,就快速扒了几口,安慰他那饿了一整天的肚子。
“……”闻人清钟用木箸轻轻敲了一下碗沿,“师伯记得没错的话,你这太子的身份也算是西陵公主昭告过天下。按道理来讲,作为燕国伪朝廷仅存的余孽,你现在得挂在我大理寺公案上当通缉犯,殿下。”
睚眦鼓着腮帮子道:“师伯,有句俗话我想不起来了,‘秀才遇到兵’下一句是什么?”
闻人清钟看了看四周,纵然他官位已达半步拜相,无奈孤立无援,只得对摊主道:“再给他摊两张葱油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