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小时候很不起眼,因为公主的身份,她能在皇宫里畅通无阻,她有次从闲逛到宫中角楼,在那儿待了两天,饿晕了醒过来,终于自己从岩石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回到咸福宫,母妃醉了两天,没一个人发现她失踪了,他们只以为她去哪里玩闹,沾了一身泥。
她时常偷溜进太后宫里,那儿有许多奇怪的书,包括星宿、命理、用毒,她用自己的生辰八字测算,很难过地发现,批语比天煞孤星好听不了多少,命里少缘,譬如朝露繁花,转瞬即逝,她当时用自个儿手背不断抹泪,那本书上应该有几页被她的泪水毁了。
那儿有一本只有下册的《释云卷》,只看名字,她还以为是志怪小说,打开才发现是修炼内功的方法,她照着书上记载的步骤,懵懵懂懂,每日练上一个时辰,只觉得夜里辗转反侧,只想起来到院子里疯跑几圈,过了一个月,她忽然有天一掌打在树干上,那棵树顿时拦腰折断。
她害怕极了,只能去找冯裕,他当时皱着眉,极为严肃地问她做了什么,她吓得大哭,待他道歉、安慰后,她才渐渐和盘托出。冯裕处理了那棵树,让她吃下一颗药丸,告诫:“《释云卷》并非练武正道,我现在把你的内力封印在丹田之下,你要记住,绝不能强行冲破封印,不能再动用你的内力!否则,你会压制不住内力,你的经脉会一寸一寸被折断,身体化为一滩骨血!你记住了没有?”
他的告诫犹在眼前,桃枝却在沈家屡次三番催动了内力,她当时觉得,用余下的生命,换一份短暂的亲情,一点也不亏。而后无数个日夜里的钻心碎骨之痛,也是她自找的。她可以自己去找牵魂引,找扬州的太后党,找京城的冯裕,可她想要为自己赎罪,把祖母的药换成碧落草,那一瞬间的歹念,是她终生不可饶恕的罪孽,付出生命的代价,还远远不够。
马车颠了一下,她被绑着手脚塞进马车的夹层里,她从梦里惊醒,熟悉的剧痛又袭来,牵魂引就在身上,她却无法伸手去拿,她自嘲地勾唇,方才她想看看这些人要做什么,并未反抗,不料内力反噬竟在此时发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怕今日便要命丧于此。待重见天日时,她已化成一滩血水,会不会把那些人吓坏?
她想着起码还有半年的时间,到她及笄,还能给他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可惜早化弄人,她该走了,结束这重重孽障的一生,可是她好想再见一见他,想听到他的原谅,想再抱一抱他……
恍惚间外头传来人声,“办妥了吗?”“老爷等急了。”“送到城东宅子去。”
马车又发动,桃枝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眼耳口鼻流出灼热的黏液,皮肤也像蛇鳞般片片剥落,痛不欲生,她用挣扎着用头去撞车壁,双手揪紧自己的衣衫,抖抖索索往袖子探去,也不想吃解药了,找到一包毒药,能即可了结性命也好。
晕死一阵,她看到一道白光,祖母站在光里,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慈爱,她哭着说,“祖母,我好痛”,她朝她招手,白光渐渐柔和,她的痛也柔和了,或者说,已经麻木了。她一步步走过去,祖母的身边竟还站着一个人,高洁傲岸、出尘脱凡,羽扇轻摇,含笑的眉目,与沈庚有几分想象,却比他更沉稳,容纳了拂槛山川河海的风,又像天下苍生,于他不过浮光掠影,从未进入他的眼底。
他眼里只有一个人。
太后的模样恍若未出阁的少女,“好孩子,来吧,让祖母抱一抱,你便再也不痛了。”
桃枝一步步走过去,只见沈公牵着祖母的手,不认同道:“你又淘气!桃枝命不该绝于此,何苦戏谑小丫头作乐。”
“桃枝,你想不想过来?”
桃枝听见自己说:“祖母,沈公,我还能不能再见沈庚一面,我好想他,让我再见见他吧。”
沈公说:“念你诚心,这次我便帮了解了迷障,往后的人生,你还得靠自己,走出困局。更要好好地对我那孙儿,也算是,了了我和傲柏今生不能厮守的遗憾。”
他挥手,白雾瞬间退去,桃枝惊醒,只见天光大亮,马车夹层打开,一个小贼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大……大人,你过来看看,你看看呀!”
他几乎屁滚尿流爬出去。
“瞎嚷嚷什么?”一人进来,原来是郑氏的父亲,郑大人,他看到桃枝时摔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回神。
很快他对外斥道:“混账东西,你们怎么做事的?”钻出马车,两个随从扶着,他腿软了。
一强盗打扮的随从苦恼道:“小的不知道啊!只是把她绑了塞进马车,一路上没磕着没碰着,泥捏的也不至于成了这副模样吧!”
另一随从道:“或许,沈姑娘本来就有什么隐疾……”
郑老爷把他一脚踹倒,“我管你什么隐疾,她要是死在这儿怎么办?沈家三小子的手段你们也见识过,他一定会扒了我的皮!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净给我出些馊主意!”
“药……”马车里的人虚弱开口,他们都吓得一激灵,看那惨状,都以为她肯定已经死透了,转眼看见一个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厉鬼似的人,从夹层爬出来,双手腐烂,可见白骨,她只爬了一步,瘫倒在地,眼睛一直盯着他们,“药,在我袖子里,帮我拿药。”
桃枝在扬州的城东别苑修养了半个月,吃了牵魂引,暂时把内力压下去,身体的损伤却只能慢慢养着。郑老爷来游说过几次,他以为小姑娘好说话,便想从她这儿入手,让她在沈庚面前说几句好话。一打开马车,看到七孔流血、血肉模糊的人,着实把他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他又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又不得不防着,安插重重守卫,怕她跑了,这天桃枝叫仆人把软榻搬到窗前,躺在窗边晒太阳,阳光照在长出新肉的手腕上,郑老爷推门而入,说:“我的姑奶奶,你可给个准话吧,外头到处都在找你,我可不敢跟沈家的小兔崽子叫板了,我认输了,你看这样,我放你回去,你就说,是你自己摔下兴宁山,我把你救回来了,你看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