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个月,桃枝天天躲在房里,能不出去就不出去,至于铺子的事,她全部扔给了襄桃。这丫头还在女学上学,经过那次乌龙,气质稳重多了,她依旧去上女学,还有她爹许夫子提点,很会算账,桃枝觉得她人也机灵,便试着教她铺子的事务,她做得很好。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懒得动弹,懒得思考,有时候她在满院子的莺啼燕语中,春光正好,也会感慨自己尚在花儿一样的年纪,却凋零在即,难免含恨,她侧躺在榻上,襄桃和枕鸳在院中扑蝶,她转眼又释然了,这么好的春光,原本她就只是个过客,眼前所得,已经无憾。
襄桃每日向她报告商铺的消息,还有沈庚每日做了什么,扬州城内关于他的传闻越来越离谱,几乎成了可止小儿夜啼的煞神,今日说他大逆不道地打了他哥一巴掌,只因沈瑜醉酒跑到铜矿闹事,明日说工地上被放了把火,烧死几个工人,他查出了是郑老爷的弟弟所为,把他抽筋扒皮,吊在城门上示众。扬州城的名流们纷纷抨击他的所作所为不够人道,对姻亲的叔叔这样残忍,简直狼心狗肺。他还牵动了一场小小的政变,利用江东王的权力把许多官员,包括郡守和各县县城。更换成寒族子弟,一步步削减世家掌握的政权。
襄桃越讲越小声,仔细注意着她的神色,桃枝轻摇头,“你都告诉我,我不怕。”
最为麻烦的一件事,是老夫人的娘家陆家,沈庚动了几位陆家的门生,有违抗江东王命令不从的,视作抗旨不尊,为此他下令打死了他们的几个家丁,以儆效尤。原本陆家跟一直从郑老爷处购入兵器,如今沈庚也断了这层通路。
陆家派人来拜见过老夫人,明里暗里几番表达不满,老夫人虽说当年被陆家小瞧过,现在日子过得好了,也很希望能带挈自己的娘家,自然开口要沈庚依旧给陆家留下些铜矿的份额,被他断然拒绝,为此老夫人闹了几天的不愉快。
桃枝托着下巴想,不仅老夫人不愉快,还有沈庚唯二的朋友,陆含蕊和李侑在年前成了婚,沈庚当时没去赴宴,却精心挑选了一份厚礼,他为了家族立场,和从小的好友渐行渐远,心里总还是记挂着他们的,这回他要代表沈家,和世家彻底分道扬镳,和他俩只怕再不能和好如初了。
她还记得自己有多羡慕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走街串巷,会在无聊的宴席中一起爬上房顶,通宵喝酒,嬉笑怒骂,相约私家园林放烟火……她从没有这样的朋友。
她想他回绝老夫人的时候,也亲手把自己送入众叛亲离的境地,他的心里也一定很难过,他难过的时候,她也为他难过,这念头一起,她便没心思也没胃口吃晚膳了,早早便吩咐枕鸳不必惊扰,和衣躺在床上,面向一堵白墙默默发呆,直到身后熟悉的暖意拥来。
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他说:“你怎么不吃饭?”
“我吃不下。”她转身,抱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的气味让她安心。他不喜欢用熏香,因此只有一种自然的味道,她说不出来是什么,三年前她觉得有点像牛乳,现在她觉得像蜜茶,总之,是她最喜欢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少年肩膀变得宽阔,坚实而可靠,他的眉目依旧清俊,一如从前游乐人间,不问黎粟的贵公子,即使他的双手已经沾满血污。
“你听说了?”她的脑袋被挖出来,二人已经十分有默契,四目相对,自能读懂对方心里所想。
她点点头,积蓄已久的眼泪同时滑落,用泪眼描摹他憔悴的面孔,“你好累,我不想你这么累。”
沈庚忽然慌了,他一直盼着自己能牵动她的情绪,等这一刻终于到了,他却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连连哄道:“别哭啊,我不累,想到可以保护你,保护整个沈家,我就一点都不累。”
桃枝的眼泪止不住,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丑,她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的,他或许不会喜欢这样的她,在心里拼命叫停,无果,便投入他的怀里放肆大哭,沈庚不得其法,只能一直拍她的背安慰,她哭了很久才冷静下来,抽噎着用双手擦去泪痕,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我不应该这样。”
“没关系,”沈庚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十分专注地捕捉她的双眼,心满意足道,“你是爱我才会这样的,我好高兴。”
“可是,”大哭过后的眼睛很亮,嘴巴也很红,“你真的决定了吗,人人都觉得,沈家强大到不会被吞噬了,再谋求发展,势必要跟陆家抢夺利益,爹娘不会理解,你的朋友也不会理解。”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双唇是很完美的菱形,委屈的样子像在索吻,他很想亲亲她,也这么做了,他捏着她的下巴亲下去,尝到了咸的眼泪,想到这眼泪为他而流,得意地笑。
“你笑什么?”桃枝拍了他一掌,“我是认真的。”
沈庚不笑了,抓着她的手,引导她去探听自己蓬勃的心跳,神情也变得认真,眼睛盯着她,幽黑深邃,他说:“只要有你就够了,只要有你,只要你不离开,所有人都是过客,朋友、兄嫂、爹娘,都只能陪伴我走一段时间,到了告别那日,也许我能愉快地挥手,惟有你是我的骨血,我的皮肉,我终此一生的伴侣,如果你走了,便是从我身上扒下一层皮,剜下一块骨头,我就再也活不了了。”
桃枝下意识地想走,她想,她还是承受不住这样炙烈的表白,太重了,她眨了几下眼睛,移了目光。不料下颌被捏住,原来他的力气这么大,单手便能固定住她整个脑袋,令她无法动弹,无法逃离,铺天盖地的凶狠的目光也像要吞了她,他大概有几分伤心和恼羞成怒,却又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疼得皱起眉头,后知后觉浮现了个邪恶的念头——这么凶,等我死了,看你找谁撒气去。
心里这么想,她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咬唇笑了笑,换上求饶的神情,“我疼,你先松了我呀。”
沈庚如梦初醒,松了手劲,几分落魄,桃枝却按着他的肩膀,献上一个亲吻,她很快便没了力气,落在他怀里,末了,她对着他的耳朵娇柔呵气,“我刚开始感动呢,你怎么这么凶,把我的感动都赶走了。”
他搂着她,微微喘气,垂下眼睫出神,她看不穿他的情绪,也不着急,就把他当成软榻躺着。过了很久,他双手缓缓绕着她的青丝,“莎莎”声在耳后响起,她疑心自己精心保养的一头长发定要都打上死结了,他说:“我知道你还受不住这些话,是我一时失态了。我会等,终有一天,你会爱我更多,毫无保留,就像我爱你一样。”
桃枝说不出话了,她忽然觉得肚子很饿,刚动了动身子,屁股便被打了一道,“起来喝粥,连晚膳也不吃了,惯得你。”
那天她在沈庚的监督下,多喝了小半碗粥,然后饱得睡不着觉,辗转难眠。
一个怅然的春天过去,暮春三月,沈家循例到风景宜人的兴宁山拜祭先祖沈公沈居正,兴宁山位于扬州与福州交界处,马车需行一日,在山脚歇息一夜,第二日上山。临行前几天,沈庚便如临大敌,虽然桃枝已答应他要去,仍被他派人处处盯着,仿佛她是个随时要落跑的新娘子。
直到出了府门上马车时,她才感受到,沈庚的权势已经渗透整个沈府,方方面面,新来的一批下人安插在甘露阁和勤书阁,直接对他负责,突发事件一律向他禀报。
沈老爷的中风在春天里有加重的迹象,自然不能成行,老夫人一路黑脸,对沈庚一直不肯低头颇为不满。沈瑜倒是穿戴得人模狗样地出门了,他如今没事做,便常常到老夫人面前当孝子,这次也与老夫人同一架马车。郑氏称病没来,意柔带着意安坐一辆马车,同行的还有沈家的老朋友,杭夫子。
桃枝本来对沈庚派人盯着自己心有不满,这天早早便躲到意柔他们的马车上,给意安讲了个故事,讲到一半自己靠着马车壁打了个小盹。她在梦里变成了一只猫,因为好吃懒做,是只四肢极短的肥猫,平时最爱做的是躺在院子里,敞开肚皮晒太阳,忽然从风和日丽到阴风大作,她一睁眼,一双狼的眼睛悬在上空,遮天蔽日,这狼不停刨着爪子,像在忖度该怎么吃了她。
她一个激灵吓醒了,发现自己正被人抱着移出马车,车里的意柔和意安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她抬眼,正对上睡梦里那双孤狼的眸子,非常霸道,理所当然地把她视为所有物。她觉得很奇怪,既有几分被冒犯不适,又觉得理所当然。
一晃神便被他大剌剌地抱到另一架马车上,途径丫鬟小厮皆默默噤声,直到被放下,意识还没回笼,沈庚下令发动马车,然后把她抱进怀里,哄小婴儿似的,下巴搁在她额头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马车四壁摇晃,她垂眸看着横亘在自己身前,恍若白玉雕成的手,默默伸手去与他十指相扣。
她很快便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