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见山没有等到酒会结束,便匆忙赶回了万筑。赵建华的车开得很快,车窗外快速掠过的一栋栋高楼将贺见山的思绪切割成碎片,连同酒会上徐怀清的声音,像是霓虹灯一样,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
&ot;当年进入第二轮面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安妮,一个是林回。我要在中间选一个,让贺总您进行三面。说老实话,当时我比较倾向安妮,林回虽然优秀,但就像您说的,他毕竟是园艺专业毕业不说和万筑毫无关系,跟助理工作也不搭边,以后跟着您可能会非常吃力。&ot;
&ot;但是,林回真的很优秀,他的想法、谈吐、临场反应等等都非常符合我招人的需求。我心里也觉得可惜,就想说是不是再给一个机会,我就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你还有其他一些能体现你能力的优势吗?&ot;
&ot;他想了半天,便说,&039;&039;我是蜜糖罐基金的受益者&039;&039;。&ot;
&ot;我其实挺意外的,因为面试全程他没有说过这事。说老实话,这也算不上什么优势,我就随口开玩笑说,那你是来报恩的吗?&ot;
&ot;我还记得当时林回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039;&039;万筑送了我一件很贵重的礼物,我很好奇,就来了。&039;&039;&ot;
&ot;我当时觉得,或许他想当面跟您道谢,我便给了他这个机会,将安妮和林回的简历一起递给了您。但是--_
但是,贺见山没有进行第三轮面试,他甚至连两个人的简历都没看,直接点了其中一个人作为他的助理——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随意的一件事。
贺见山来到了12楼,他打开了林回的办公室∶亮白的灯光下,窗明几净。林回&ot;离职&ot;后,他除了带走了那束积木花,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原样未动。保洁每天都把这间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等待主人回来。
贺见山忽然有些紧张。
蜜糖罐基金的材料就在林回办公桌背后的书柜里。从林回担任他的助理后,他就接手了这部分工作。因为种种原因,贺见山对这个基金一直心存反感,基金成立后到底运作得如何他不感兴趣,也,很少过问。对于他来说,这个基金最大的存在感在于每年林回报告里的那几行字。
他从未想过,林回竟然是因为这个基金,来到了他的身边。
其实他也曾疑惑过,林回的童年记忆里,似乎只有他奶奶的存在,从来没有出现过爸爸妈妈。两人在一起后,他听林回提过一次父母都去世了,语气很平静。他以为林回和自己一样,亲缘淡薄,或许也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便不再提起;至干那支钢笔,在他和林回表明心意的那天,他明确问过,但是林回回避了这个问题,所以他也不想继续追问下去。
如果再往前想一下,林回第一次到他家吃饭聊天时,就明显对蜜糖罐基金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甚至在自己说它是维护利益的产物时,林回还表示了强烈的不赞同。他那时候就该想到的,可是那个夜晚有太多美好的记忆,他分心很严重,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件事。
贺见山打开柜门,抽出了一份贴着《&ot;蜜糖罐计划&ot;基金申请者资料》标签的文件。
当初成立蜜糖罐基金,按照他的意思,公司提供了两种选择∶一是固定礼物金4950元,一次性领取;二是一份周期长达一年的礼物包除了十份由公司女性员选出的礼物外,还有两份是贺见要
求的∶一个生日蛋糕和一支as的经典款钢笔。
生日于他而言,不是祝福,而是缠绕他许久的噩梦的开端;而钢笔价值49500元,那是姚倩仪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是贺见山记忆里,母爱的价格。
就是这样的两件东西,他很难解释清楚自己把它们放进代表母爱的礼物包里是出于什么考虑∶&ot;蜜糖罐&ot;这个名字实在太有欺骗性了,它让人联想到一切柔软、温暖和甜蜜的事物,谁又能想到,它是一个为了掩盖谎言而诞生的谎言。当心底的恶意襄上蜜糖送到申请人的手上的时候,仿佛完成了一场巨大的行为艺术∶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份代表母爱的礼物的背后,是一场骇人的谋杀——
他们一家三口,或主动或被动,谋杀掉了对彼此的爱。
这是一出真实又荒诞的黑色喜剧。贺见山想,他真是一个骗子。
他并不像那个夜晚向林回坦承的那样,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得到,也不在意失去。至少很多年前的他,也曾崩溃干自己所曹受的一切,l致干他也会将心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旺的情怒和憎增根迁好给
无辜的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兜兜转转,最后是他最爱的人替他承担了一切。
大楼的空调已经都关闭了,或许是冬天的夜晚实在有些寒冷,贺见山抖着手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一叠厚厚的申请表格,包含了历年蜜糖罐基金受益者的所有信息。贺见山从上往下一张张翻看着,在看到其中一张时,他停住了-—
咨回。
表格上贴着林回的蓝底证件照,照片上的他比起现在要青涩稚嫩许多,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的笑容。这个笑容贺见山十分熟悉,在今天早上的家中,在万筑的办公大楼内,在这过去的八年的任意一天里,他见过一模一样的。
贺见山盯着那张薄薄的a4纸,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慢慢地,眼眶泛起了红。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是太不讲逻辑了。
贺见山闭上眼睛,过了好久才又睁开,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ot;喂,贺总-__
&ot;安妮,帮我订一张最快去阳城的机票。&ot;
阳城,平江区枫沟镇林庄。
一大早,林回就带着早就买好的对联和福字,从酒店出发,来到了家里。出租车在村口的马路边停下,再往里走是一条很窄的小路。林回站在路口,披着一层霉气,开始向家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他从牙牙学语的孩童一直走到大学毕业∶小时候这条路是土路,一下大雨,他就要穿上胶鞋,跟奶奶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初中的时候,这条路变成了石子路,村子附近开了个厂,厂老板为了自己行走方便,出钱拖了好几车石子,把路铺平整了;之后几年陆续有人接力铺石子,有的人是为了家里子女结婚,方便婚车,有的人家里老人办大寿,为了面场好看;到如今,它已经变成了水泥路,甚至还有了名字,叫秀英路—王秀英,这是林回奶奶的名字,这条路是林回出钱修的。当时村里的干部感谢他的捐赠,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就说,用他奶奶的名字命名就可以了。
冬天的农村,田里什么都没有,路上也都是黯淡的杂草,横七竖八地长着,看上去实在是寂寥。林回却觉得亲切极了,他一路走一路喊∶
&ot;三大妈早啊。&ot;
&ot;啊呀,是小回呀,今年这么早回来啦?&ot;
&ot;辉哥,好久不见,你瘦了!&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