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无奈地将澄儿拉起来,她这颗心,还原封不动搁在自己身上呢,她不会再让自己陷入从前那般境地了。
澄儿总觉得公主值得更好的,佯作看不见泓儿使的眼色,起来后轻觑殿下神情,不甘心地问:“殿下恕澄儿无状,殿下您……是不是为了给小小姐一个完整的家?”
这句话似曾相识,宣明珠怔营刹那,失笑将山茶插在澄儿鬓间,摇头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可以肯定不是为了那个理由,他们俩,都不是。
毛毛雨似的小雪下了一早晨便停了,才用过朝食,梅眉山来到别坞拜访。
“眉山见过殿下。”少女笑容盈面,穿一身牙绯的骑装,红得蕴藉不张扬。
“快来。”宣明珠见到她很高兴,这位梅家二房的二姑娘气度翡然,当年她一见便合眼缘,觉得这通身气派不像梅鹤庭的堂妹,倒似他嫡亲的妹妹。
正好泓儿煎了桂枝熟饮,宣明珠便命人连同菓子一并端来。
梅眉山道声谢,落落大方地坐下,谈笑数语,略微熟稔了,状似不经意地眨眨眼,“听说堂兄昨夜没回府里呀。”
宣明珠喝茶的动作一顿,也笑着眨眨眼,“大抵又不小心关在密室里头了吧,二姑娘没去找找?”
梅眉山听了一愣,继而扑哧笑起来,她没想到公主殿下远观雍容典雅,私底下是这样有趣的性情。
自己再旁敲侧击,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于是便不再提哥哥的话题。
在一旁风鼎湔茶的泓儿笑道,“二姑娘这身打扮好伶俐,打算踏雪寻梅去吗?”
“哪里,这雪存不住,落地便化了,想踏也没处踏去。”梅眉山说罢,沉吟片刻,复对公主笑笑,“扬州多少年没在数九前下过雪了,十月飞霜,眉山便是心里欢喜,也不敢在脸上带出来。”
“哦?”宣明珠不晓扬州风俗,问道,“十月飞霜,有什么说头吗?”
“天象没有。”梅眉山喃喃自语,“只怕人有……”
老扬州十多年没过见雪了,这日清早醒来,雪沫子漫天,老一辈儿的人谁见谁稀奇,都说这雪兆头不好。
有兆头便要应在什么上头,应谁呢,不少人想到扬州最大的世家梅氏,心里嘀咕不好,八成是梅家要败。
为何?没听街坊传么,梅家那位嫡长孙回来干嘛的,那是带着圣旨来自抄其家啦,家族里出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能不败么。
还是醉白楼上次那间雅厢,梅家六位年高望重的旁支族老齐聚一堂,除了空出主位,都坐着人。
圆桌面上摆着大煮干丝、三套鸭子等十几道汤汤水水,年纪大了就要补养,老爷子们不发一语,吃得欢实。
等那扇雕花柳木门一推,一袭紫裘姗姗而入,桌上的人将碗筷一撂,饱了。
残羹剩菜间,谁也没起身。
梅长生往桌上扫了一眼,看见桌上的象牙筷都改成了竹筷,外头的雪便似下进他眼里。
敛着眸里的冷,他“三叔公”、“四伯爷”地叫了一圈人,自去主位上坐了。
“来呀,”其中一位老神在在的分宗润字辈叔公吩咐伙计,“给咱们梅大人上一道‘将军过桥’。”
梅长生睫宇轻霎,将军过桥是淮扬名菜,又名黑鱼两吃,原本说的是张飞的掌故,当阳桥上一声吼,吓退曹兵百万兵,好个霸气。放在今天,便是说他梅长生手段霸道,逼得梅家人声怨道,上下动荡了。
黑鱼上桌,梅长生没推辞,拾了竹筷子夹块鱼腹软肉送进嘴里。
他这一口下去,先前叫上菜的叔公却蓦地变了脸色。
“梅鹤庭,你真不肯让一让手?有钱自家赚不好,非要把手里传了三四辈子的产业分利给元家和甄家?”
梅长生眉目冷湛地一口一口吃着那鱼。
另一个老人见此心也冷了,凉笑一声,拿起方才吃饭的竹筷子便给撅折了。
“年轻人分不清公私,一意孤行,还有什么可说。既如此,就分宗吧!”
话音才落,临座另一人跟着撅了筷子,“新家主手段雷厉,老朽年岁大了,牙口吃不了硬的,怕跟着新家主,以后粥都喝不上。逼得没法子了,不如分爨!咱们讲理,这些年得赖梅氏所得的,二一添作五还利本宗,往后家谱籍帐互不干涉,各自营生。”
梅长生先前一直不语,听到此,唇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撂筷道:“原来是我逼诸位来着,而不是诸位逼我?”
他们的主意打得精明,分了宗,便不再归梅氏家主调令,这些旁支名下的蚕桑厂坊便也成了私有,不归拢到圣谕所命的梅家分售的清单之中。
断尾自保,营营求利,不惜将诺大个家业分得四分五裂。
梅长生眼里添了冷厉,取帕揩拭手指,没有废话:“分宗可以,二一添作五不成。端起碗来吃饭,撂下碗撅筷子,留一半剩菜剩饭归我?我年轻不假,当不了这个冤大头。三七,本宗得七,同意,现在就可以折竹走人。”
一屋子老太爷都愣了,旁宗分家只能带走三成,遍江南的打听,到哪儿也没这规矩。
这一口,咬得真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