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她语调悲悲切切,周遭路人即便不知晓究竟发生了甚么,也被她哭的心里恓惶,车夫更是没忍住陪着掉了几滴泪,出声安慰道:
“大妹子,甭管遇着什么事儿都得往前看,这世道啊,没什么过不去的,真有那过不去的,人也就没喽,咱只要有口气,爬也得爬过眼前这道坎儿。
你瞅瞅这满大街哭丧脸儿的,他们哪个是为你悲切,那是在为自个儿恓惶呢,一辈子谁还没遇着过几件恓惶事儿啊,你说是不?不信你睁开眼睛瞧,这贼老天到头来能饶过谁?”
郑氏听进去没有不知道,倒是秋东,觉得这老伯说的可真对,别看人家满脸风霜,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可一开口,全是人生大智慧。
郑氏在车上咒了一路谷陶不得好死,等到槐树巷子口的时候,已经能勉强控制住情绪,擦干净了脸面,不愿被其他人瞧见这副模样背后嘀咕秋东。
在秋东看来,郑氏真的是非常典型的随遇而安,有韧性,能吃苦,闷头过日子的那类女人。不管遇着多大苦难,心里装了多少苦闷,日子都得一刻不停继续往前赶。
他租的院子还剩一间门空房,稍一收拾,添置点家用便能住人,都不用秋东帮着张罗,娘仨便手脚利落的搬了进去。
秋东还琢磨如今地方太小,娘仨挤一间门房十分不便。熟料人家三可乐意了,正是心慌意乱需要抱团取暖的时候,身边没人她们心里才慌呢!
当天傍晚,秋东那打从住进来就没开过火的厨房便升起了炊烟,两个妹妹忙进忙出,不知打哪儿翻腾出来一张木板擦洗干净,被她们用树墩子支起来当饭桌,一家人在院里吃了顿沉默却也稍显心安的晚食。
秋东想着人闲下来就容易想七想八,饭桌上正准备开口给娘仨找点事做呢,结果郑氏实在是个过于能接受现实之人,先一步主动提出:
“咱们都是有手有脚之人,不能仗着小东心软就叫你养着,明儿一早便挨家挨户敲门去问,附近几条巷子里谁家有需要缝补浆洗的衣物都收过来。
等熟悉了,我和小五一人负责收送,一人负责浆洗晾晒,老二在奶奶院里时学了些针线活计,先去绣庄问问,绣了荷包帕子寄卖,多少算是个进项。”
谷禾与谷穗全然没有意见,只不好意思的搓手:
“就是一条,如今大哥是童生了,若咱们在家做这些活计,恐会给大哥丢脸。”
郑氏想说什么,秋东伸手往下压了压,忆起今儿一整天两人不到万不得已喊他大哥时小心谨慎的样子,放下碗筷道:
“不论如何,我都是你们大哥,这一点不与任何相关,有甚么为难的与我直说便是,不必有顾忌。要真心里过意不去,等将来你们长大了再报答我不迟。”
两人点头应下,没有了开始的小心谨慎,但要她们如原来那般亲切自然也是万万不能的,只要想起她们父亲谷陶做过的那事,心里的愧疚难堪便一波又一波涌来。
哎,大哥这么好,以后却要成别人的大哥了,她们可不能仗着大哥心眼儿好就一直赖着他,得等乌家那边对爹爹的事有个具体章程,尽快搬出去,免得对大哥影响不好。
至于乌追那个真大哥,两人是压根儿没想过攀高枝儿,乌追姓乌,从始至终姓乌,可和她们姓谷的没关系,她们瞧的分明。
秋东看在眼里,心说谷家这四个孩子可真是,那两厚颜无耻到他见一回想揍一回,这两心眼儿实诚的叫人看了着急。
夜里,秋东躺在床上,过于灵敏的耳朵让他轻易就从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分辨出隔壁郑氏严肃叮嘱两闺女的动静:
“你们爹是咎由自取,做的那事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乌家咋处置咱们都没二话,父女一场,到时候你两为他打一副薄棺把人葬了,全了这场父女缘分也就罢了。
至于老三老四那里,若是有活命的机会,你两还得认他们,晓得不?娘知道他们长歪了,可在如今的世道,你们已经失了父亲,这就叫人看低一等,将来再无兄弟依靠,便是再低一等,加上咱们奴仆身份,又低一等。
如此三重叠加,便是一辈子都泡在苦水里了……”
秋东翻个身,心说好汉无好妻,懒汉娶花枝,这话再正确没有。郑氏是个心眼儿正,能踏实过日子的。心里恨死了谷陶,却也没给女儿灌输让她们怨恨父亲的话。
若谷陶当初心眼儿摆正,一心一意和她过,如今的日子未尝不好。
可惜了。
秋东并不打算因为乌家那一摊子事影响他读书的进度,该摆摊摆摊,该准备院试准备院试。
第二天一早起来,郑氏已经煮好了米粥配两个她亲手拌的小菜,都是以前在家常吃的东西,做起来很顺手。
秋东正在叮嘱两个妹妹附近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家,打交道该注意什么,就听院门被人敲响,开门一瞧,竟是乌宅大管家。
对方也知秋东对他没甚么好感,刚一打照面,不待秋东说出赶人的话便拿出一个没有糊口的信封递过来,恭敬又不失亲热道:
“这是郑氏与谷禾谷穗的身契,夫人叫老奴送来,您这边若是缺甚么不管打发哪个小丫头回去言语一声,老奴立马带人送来!”
哎呀呀,以前怎么没发现,大少爷穿上书生袍板起脸,竟和戏文里唱的那般,皎皎如明月,朗朗似青松,有荣州亲家老爷的风采,光是瞧着便有股说不出的气质,难道这玩意儿也是天生的?
家里那位至今赖在夫人院门口,跪着不肯走的,和这位相比,简直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以前他是真眼拙,没少得罪真少爷,现在可得殷勤些,把人往舒服了伺候。
知道秋东不待见他,送了东西十分乖觉的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