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唇边扬起一丝冷笑,低声道:“大王可曾听过这样一首诗?”
秉常显然是异常倾慕汉家文化的,听说有诗,赶紧问:“是什么?”
明远当即诵道:“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是晚唐河湟一带被蕃人夺去之后,唐代诗人司空图所做的《河湟有感》。
河湟失地上,当年曾有多少汉人转变了身份,反过来对付自己的同胞手足?多年征战,无止无休,究竟有多少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秉常听了却突然沉了脸,转身从明远手中夺过那件寝衣,放粗声音道:“下去!我不要你侍候更衣。”
明远一点儿都不介意,他冲秉常鞠了一躬,非常干脆地道:“那小臣告退了。”
说着,转身走了。
留秉常一个人在寝殿内发呆,默默念诵着明远留下的那句诗:“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秉常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恼了——他的生母梁太后,不就是“尽作胡儿语”,却挥刀指向宋境的汉人吗?
秉常七岁即位时,梁太后垂帘听政。在掌权秉政之后,梁太后将权柄尽数交给梁家外戚。为保自身地位,她与国相梁乙埋几次撕毁与宋国之间的合约,大夏国悍然出兵;梁氏又亲自推翻了先王李谅祚所倡议的汉礼,重行蕃礼,摆明了是讨好西夏几个大贵族世家,以此巩固自己的权力。
这一点秉常无法否认,当然他的自尊也让他不愿承认。
而秉常想想自己,身上流着的血一半来自胡人一半来自汉人,可他又曾经做得了什么,能弥合胡汉之间多年来难以化解的仇怨呢?
李秉常当即无情无绪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睡了好久都没能睡着。
他第二天醒来时,记起了昨晚明远的“冒犯”,心里郁闷未消,便存心想要冷落明远。等到明远再进来为国主更衣时,李秉常不再理会明远。
谁知明远也不理李秉常,半句话不曾与秉常交谈,只是为他更过衣物,就立即退出去了。
李秉常顿时又郁闷起来。
到了饭时,他又见到了明远,明远的态度依然如故,不多说半句话,但是进退有度,有理有节,令秉常只觉得这名汉人青年睿智而有分寸。再加上明远的仪态丰姿无懈可击,教人越看越觉得心折。
只是明远却从来不搭理秉常。
如此过了天,李秉常就再也憋不住了。
他开始主动缠着明远说话,如果明远还是拒绝理他,秉常便耍起无赖,抱着双臂,坐在饭桌跟前,拒绝进食。
向华给明远使了个眼色,表示火候似乎到了。现在,无论明远说什么,秉常应该都至少能乖乖地听入耳了。
于是明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在秉常下首坐下来,柔声道:“国主有什么心事,尽可以说与小臣听说。小臣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秉常闻言,立即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明远,问:“如果是汉家天子,如今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
明远:……!
他也万万没想到啊,自己激了李秉常一回,原本以为这少年要气得跳脚跳一阵的,谁能想得到,这才几天刚过,堂堂西夏国主李秉常,竟然低声下气地向明远问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