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浚在辽主耶律洪基的尸身跟前即位,并暂时得到了来自在场重臣与东西京道各部族的支持。
但在上一代辽主入殓之前,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新即位的辽主耶律浚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柄铁骨朵,愤怒地将上代辽主已经不能再看的尸身一顿痛殴。
“一切为了我阿娘——”
在群臣的劝阻之下,年轻的辽主终于扔下手中的铁骨朵,双眼看向天空,双膝跪地。
皇帝一跪,群臣百官,侍卫侍从,也都只有跟着跪了。
辽国上下大多清楚当年萧观音是无辜被冤枉死,如今耶律乙辛已经被擒,为废后平反昭雪指日可待。新帝即位,萧观音理应被尊为皇太后,享有一切哀荣。
但又有谁能想到,此刻继承了皇位的皇帝陛下,早先走进宫帐大门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为母复仇,干掉那个压迫一切的父亲、皇帝,才是他的唯一目的……
明远恰好于此时悄无声息地从辽主金帐中溜走。大约事发突然,辽主金帐中的守卫完全无所适从,根本无人阻拦明远,甚至无人查问。
当他回到住处的时候,吕大忠正在等他,见面便焦急地问:“明师弟……”
明远点点头,道:“耶律浚……嗯,耶律浚即位了……”
他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声音嘶哑,双眼通红,恐怕比耶律浚的状态好不了多少。
站在吕大忠面前时,明远自己也确实双脚发软:后怕,太后怕了。
此前耶律浚被擒,明远依靠大量的金钱贿赂驿丞和张孝杰,先保住了自己的平安,然后与进入上京的大宋使团会合。
他动用了宋人在上京的秘密消息渠道,了解辽国朝中各种势力的变动,又打通关节,化妆成乐师,终于与耶律浚会合,一起进入辽主宫帐。
在耶律浚最危急的那一刻,明远从自己的竹笙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手铳,并且用上了“百发百中”——所以他才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击中耶律洪基,同时又让耶律浚毫发无损。
此后他虽然狐假虎威地在耶律浚面前高举着这柄手铳,但事实上,如果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填药的话,这柄手铳只能用一次。
在那个时刻,但凡有一个略有血性、忠于耶律洪基的侍卫冲上去,他和手无寸铁的耶律浚就都完蛋了。
此时此刻,明远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吕大忠赶紧给明远倒了一盏茶,小心地喂明远将一盏茶饮尽,赶紧又倒了一盏。等到明远终于镇定下来之后,吕大忠听他说了在辽主金帐中的全部经过,这才叹道:“远之师弟,你做得没错,这样的结果,比辽主杀了太子要好些。”
如果今天是辽主得胜,最终必定会将责任推到大宋那头,因此兴兵犯境,又或者是要求增加岁币,种种要求,大宋虽然不惧,但朝堂上总归会麻烦些。
如今耶律浚即位,他初来乍到,国中有一摊烂摊子需要收拾,人心需要收服,暂时不会有精力对付南面的邻居。
但至于以后如何,吕大忠也不敢预测:这耶律浚会成为一名精明强干的英主,还是和他老爹一样的昏君,现在都还难说,宋辽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变化,没人能说得准。
一念及此,吕大忠脸上泛起忧色,低声问明远:“远之师弟,你觉得,辽国的新主与旧主,会有很大区别吗?”
明远也发了一会儿呆,半晌方道:“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一件事,”明远捧起茶盏,小心地又啜了一口,“他一定不再是原来那个耶律浚了。”
明远再次见到耶律浚的时候,年轻的辽主保持了原本在明远面前时常出现的形象。
这次是大宋使团与新任辽主之间非正式的会谈,因此耶律浚穿着便服现身。他的衣袍已经换成了辽人的式样,但是他的发式却还是宋人的样子,长发束在脑后,戴着一顶逍遥巾。
“大忠师兄,”耶律浚依旧用了当日身在大宋使团中用的称呼。那时他随着明远喊人,明远喊师兄他也就喊师兄。
吕大忠深深拜下,诚恳地道:“不敢!”
“这是我当日抄录的书目,请师兄过目,若是还有缺的,我会向南朝求购。”
当日吕大忠曾经苦口婆心地教导耶律浚,期望他能够读书明理,看起来这话耶律浚听进去了。
吕大忠当即从衣袖内取出明远赠他的老花眼镜,细细地看了一遍,指出一两项遗漏,耶律浚亲自提笔记了下来。
“很好——”
宾主双方将旧事谈完,耶律浚坐在他的御座上,却像以前的萧扬哥一样,前倾着身体,双手互握,搓了几搓。
他终于双手一拍,坐正身体,望着吕大忠,肃容道:“吕正使,你须知此前逆臣耶律乙辛曾传伪诏,说将朕送回大辽,大辽将以燕云十六州相酬。”
明远坐在吕大忠下首,身体不安地扭了扭,知道双方终于切入正题。
吕大忠却很沉稳,向上首耶律浚那里略弓了弓身,道:“臣只知道陛下当得起这个代价。”
这话说得很聪明也很外交——吕大忠当然不能明说放弃对燕云十六州的追索,但他用这种方式表明态度,也是将耶律浚吹捧了一把,免得惹对方心中生怨。
果然,耶律浚苦笑着道:“也是大忠师兄太看得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