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外。
小宫女、小太监乌压压跪了一地,独不见金花。
也是,她脚上有伤。
福临叫了起儿,进门直奔寝殿,腿长脚快,一阵风似地刮进屋,灯火跳了两跳,恍恍惚惚地空荡荡。
“皇后呢?”
“万岁爷,娘娘在沐浴。”
福临在殿里转了转,榻几上摆着几个小碟,一个碟儿里是花生,一个碟儿里是大半块枣泥花瓣酥饼,六个花瓣儿缺了一个。福临吃坤宁宫里残了一点儿的点心上瘾,揪了一个花瓣儿放进嘴里,浓郁的枣泥香味儿,黏牙的甜。
最后在书案前坐下来,昨日看过皇后的字儿,正想瞧瞧她还写了别的嚒?样样都好,就是缺胳膊少腿儿,笔画奇怪。
桌上胡乱摆着一叠起皱的宣纸,一张一张翻过去,画了几张怪图,福临皱着眉,正过来倒过去看了半晌,没瞧明白。最后几张是她记的几句话,他沉了心细细读下来,有几句是太后之前应许她的,比如答允接姐姐的孩子入宫小住,还有几句选秀啊、子嗣的他没听过。
他又细读了一遍,先脸红了,这都是些什么话,她竟然一字一句记下来。他仿佛想见他母亲屏退了小宫女,对着她循循善诱,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态语气,也能预料金花当时蔫头耷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委屈又害羞的小媳妇儿情态。
福临暗暗自责,上次用太后唬她,说这紫禁城中事,自己和太后都知道,是不是把她吓坏了。才十五岁,孤身一人在宫里,定是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没头绪,又没处找人商量,只得把太后的话默出来这么字斟句酌。
过会儿得宽慰宽慰她。
再细细看记下来这几句话,来回不过是“子嗣”、“本事”,都是太后督促金花在自己身上下功夫,这几日虑的血脉之事竟没错,太后多半只关心生育嫡子女,多亏皇后是个阳奉阴违的,于这些事上毫无心思。
可是皇后的心思都去了何处?那么神气活现,秾丽貌美的一个人,年纪是小,可是当年自己十四五岁时,长子牛钮都出生了,入宫前,就没人向她献殷勤,她有没有动过心?
福临想起来他十几岁时对杨庶妃很宠爱,她是个温柔宽和的大姐姐,包容他,引导他,在未知的混沌里,她携着他尝了新奇的滋味儿。
不甚动心,可好滋味都实实在在,如今皇后一颗心不知在何处,在他面前另存一副天真无邪。
唉。福临竟患得患失起来。
金花被小宫女呼和搀着,悄悄站到福临身后,他正埋头看她白日乱涂的纸。有几张是她画的内衣图,预备叫宫廷裁作照着做,她最近深感胸前丰腴的“二两”累赘,正在研究怎么才能做出支撑好、有弹性、穿着舒适的小衣儿。
后面是她记的“太后语录”,太后曰……她反复体会了几次,太后什么都知道,独独不知道她跟福临在养心殿那两次。若不,也不会那么苦口婆心劝她。只是,这些女人的私房话儿,怎么好给福临瞧。
“万岁爷?”金花唤了一声。往常她这么唤福临,他都乐不可支,今夜他竟没听到。
柔荑纤纤伸过去,灵巧地一抽,福临愣怔,扭头看金花站在旁边:“皇后?”
金花着一件浅浅茶金的长袍,头发还没干,湿漉漉编了个辫子,面上不施粉黛,脸庞素淡,润白如玉,粉粉的唇,更显得桃花眼宝光闪闪,一对眉不画而黛。兼淡淡的香沁进呼吸里,素净如同一株暗夜盛开的昙花。福临忍不住在心里喝彩,真是个妙人儿。只是,眼下,再美再香,于福临有什么干系?
福临一边想着,失魂落魄起来。再看金花,她扶着小宫女的手,颤颤巍巍立在身旁。
何苦呢,又来这些虚礼。想她昨日动一下就疼得“嘶”吸一口……
金花穿着日常的小红靴,只比福临肩膀高出少许。福临缓展双臂,怜惜地把她轻轻抱在怀里,走了两步到榻边,稳稳放到榻上。金花经历过一次,这次无声安然地趴在他肩头,屏牢呼吸,扭头看他,他心不在焉,他有心事。
见她一直用那双桃花眼盯牢他,他松了手,却不起身,双手撑在榻上,两个人面对面,气息碰在一起:“怎么?”
金花没想好怎么说,挪开眼神,没头没尾应了一声:“嗯。”
小宫女呼和在一旁看呆了,慌不择路退出去。
福临才默契地凑过来,金花在他耳边小声问了一句:“表舅舅,怎么得闲儿来了?”
福临“哼”了一声直起身,在榻几另一边坐下:“朕想来皇后这儿吃点心,结果现在连口茶都没吃上。”
金花忙招呼:“呼和,快斟茶来。”
看看榻几上的小碟,金花捡了个花生“咯嗤”捏开,搓了红衣,把白胖胖的花生捧在润白的手心里,递到福临眼前:“万岁爷?”这次讨好的意思更明显了,都不敢唤他“表舅舅”了。
福临动动修长的手指,戳着金花的掌心捏走一颗花生:“只有花生和茶嚒?”
“万岁爷稍安,马上就来。臣妾陪您喝牛乳。”说着又捧了花生到眼前。
福临拈起一颗花生,看了眼窗外,慢悠悠送到金花嘴边。金花一窘,小声说:“万岁爷?”
福临挤挤眼:“做戏,表外甥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