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太太咬牙笑道:“从小就是个以嘴养嘴的东西,他不甜甘,再没甜甘的!”
老太太笑得呵呵的,食指照孙儿额上一摁,“快起来吧,你个鬼精,仔细烫了衣裳,我不用你装!快给吴妈装去!我问你,谁把你教的这样坏,新媳妇还没过门就要接了姨太太进屋!”
四少爷只是笑,也不说话,也不把烟膏给吴妈,倒烧得专心致志。
赖皮!老太太心中笑嗔,然而却又满心的宠纵与知足,管他统帅三军的老爷还是杀伐决断的少爷们,只要进了这个门,通要变成孩子,这就是老来福。
老太太道:“都说南京政府如今不许纳妾,怎么就治不住你么这些个爷!”
姑太太见老祖宗要开审,笑道:“吴妈翠官你们都出去,盯得咱们四爷话都讲不出。”
仆妇笑着退出了,四少爷笑道:“六姑饶我嘛!”
“快悄悄儿的!我待要饶你哩,可是我想到那凤仙花红就恨,今日算你撞在我手上了。”
‘凤仙花红’还是四少爷幼时的案子,正是七岁八岁无敌顽皮的年纪,刚刚学了没几个字,就翻着家里的藏书乱看,不意就看到一本古话本小说上用凤仙花作弄教书先生的段子,有趣得紧,正赶上改日姑太太大婚回门,姑爷大中午给人灌醉,浓睡于侧厅不省人事,这倒叫他这位小少爷眼亮了,把丫头们染指甲的凤仙花敲了一块,加了些白矾,使了许大辛苦用锤凿成稀泥,鬼祟旋进侧厅,将那花泥轻轻放在新姑爷鼻尖上,又慢慢地按得结实。姑爷睡起一觉来,那花已荫干掉在一边,浑然不知脸上变出一个血红的鼻子,照旧笑吟吟走入宴客厅招呼宾朋,闹了个哄堂大笑,这倒罢了,只是那凤仙花红岂是一日两日散得去的,姑爷直直捂着大红鼻子在家歇了一月才出得门。
想起这些,屋子里的人全笑了,说起他调皮捣蛋的典故来,那叫个罄竹难书。
老太太道:“照说都是少爷,那几个通是没这个顽皮,每日价爬高上低的,真是狗见了他都嫌,趁早要夹着以巴(尾)躲得远远的。”
四少爷摇头:“罢呀么,多少年了还记仇。”
姑太太道:“那是,当你就这一桩案子不成?!那般顽劣,还是小时候饿得不够狠!”
说到饿,老太太不由就怜惜了,当年乔氏过门时,三少爷的生母杜明月刚刚死了不久,待乔氏生出四爷后,三爷也才刚刚十一个月,偏生戎敬裁这时倒台了,家里树倒猢狲散,连奶娘都跑掉了,而戎家太爷老太太以及戎敬裁怜三爷孤苦,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话里话外都有意想让乔氏同时奶两个娃,叵耐乔氏身体底子差,奶四爷就够呛,更别说多出来一个。
后来也不晓得戎敬裁怎样劝通的,四爷生下来三天之后,乔氏不给他吃奶了,由未出门的姑姑给他灌米汤喝,乔氏的母乳给了三少爷吃。
婴儿四少爷每天饿的嗷嗷哭,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豪横,饥一顿饱一顿也没变得面黄肌瘦,愣是一天天长大了。
这就更是叫长辈觉着他好养,于是戎家穷着的那些年,口粮都是先紧着别人吃,余下才给他垫吧垫吧,他到也好,饿不过的时候就哭,哭不动就睡,再大一些后,也不等家里给他找食儿,自己上树掏个鸟蛋、地里刨颗红薯,房上揪根玉米棒子……到处祸害,总能想办法填饱肚子。
这般糊里糊涂地长大,竟长得身长体壮,格外华彩!
可老年人就是不能盘旧,想起来就觉得亏了儿孙,所以蓦然就宠溺起来。
“你要接姨太太进来,我也不是定然不允,只是时候不妥。八月十六,鹤仪岂不刚进门?你自己考量考量,这行得来么?”
四少爷赔笑说:“她不管。”
“哼,不管,是管不了罢!”老太太嗔他,“别没良心,你便是接了姨太太进来,也务要一碗水端平,若敢偏袒一点,我不能依你。”
四少爷以笑作答,意思是那不会。
老太太继续道:“你别要好的不学,偏照你那灰心失意的老子行事,他若非给那杜明月害那一遭,也不是后来这个样,这你们通是晓得的。”
话到此处,外头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姑太太听出是太太不放心又赶过来了。
果然乔氏很快进门了,老太太叫她不要多礼,坐下罢了,回头继续跟孙儿讲话。
“这件事情,我别的不虑,只是两点叫我不放心。我一则疼那知书识礼的好孙媳鹤仪,二则顾虑那林家小姐的身份。她来了能规规矩矩低下身子做小么!家里人怎么样待她是个合适呢?”
说到这里,又问乔氏:“媳妇你说呢?”
乔氏在婆婆丈夫面前向来没主意,此时只是微笑,姑太太倒在一边插话了:“也是四少爷你糊涂!本本等等娶个姨太太也罢了,偏生讨一个大家出身的小姐来!叫人低了不是,高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