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无法,午后叫了一辆黄包车,往静安区林家公馆去了,车子在石库门洋房前停下,正遇上姆妈要出门,见她来,又转回家来。
“出了阁的人,哪有再去念书的道理!”姆妈开门见山。
映月嘟囔道:“怎的就没有,多了。”
“那是些什么人?旧军阀的姨太太、银行家的外室、有个登样些的人么……”林太太说到这里却觉着不对了,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女儿现在不就是姨太太外室么?
于是就叹气:“勿要胡来了,侬就好生待着,他那姓金的少奶奶一进门,也就该带侬回戎公馆!侬若任性胡闹,给伊拉府上捉去把柄,在老爷太太跟前参你一本,还回得去么?你一辈子只做外宅不成!”
林太太说起戎家就心堵,那姨太太的名分又何尝比外宅高明些个,清清白白的千金小姐做了小,林家算是给他们坑苦了!
可是气归气,究竟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劝女儿随运又能哪般!各人有各人的命,映月怕是命定就是这么个造化。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囡晶莹漂亮,可是林太太自来就没有为映月得意过,每听人赞女儿鲜美就忧心,仿佛料到她要跟着那张脸吃亏似的!
林太太拿起团扇胡乱摇了几下:“念书侬是勿想,早前便是念书害了侬,乖乖呆在家不会落到这份田地……”
映月默着,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天井里有细竹,雀子在其间唧唧溜溜鸣啭,一会儿跳东,一会儿跳西,一会儿又扑扑着翅膀飞走。
她瞧着雀子,姆妈瞧着她,忽然间的,她闷声道:“为什么?”
“萨?”
映月:“不叫读书不单因为出了阁,真正忌讳的,是那个所谓的‘天份’吧?”
姆妈一怔,显然晓得她在说什么,不由叹气:“瞧,到如今侬也不懂得父母苦心。”
映月低头:“是不懂,一个人的天份为什么就非要藏着掖着。”
她说着,陷入了回忆,出阁那天,父亲对她说:“为父没有其他嘱咐,只是一点,万万不可泄露你的天份!”
这句话从小到大不晓得听了多少回,‘天份’二字也从她记事起就反复出现——
五岁,家仆捧着一本册子道:“老爷、少爷,奇事啊!真看不出小小姐有这般天份,整整一卷古书,通读一遍,竟全篇背了下来,简直是过目不忘之奇才啊!”
然不过数日,家仆被遣了出去,不再为林家当差。
六岁,账房先生扒拉着算盘在盘账,小映月爬上柜台:“侬在算什么?吾来算好叭。”
账房先生:“小姐莫闹,老先生我正糊涂着。”
小映月指着账簿小嘴叭叭道:“糊涂萨?三十六封白银加一十七封再加五封再加一十九封再加二十一封再加一十八封,不就是一百一十六封伐?”
账房先生吃惊,拿过另一本账簿:“来来来,算算这个。”
小映月一边念念有声一边心算:“三百六十九万八千五百二十六加俩万伍仟八百六十九加一千二百九十六加五百六十九万八千五百二十三加……”
账房先生捋着胡须微笑,看着小映月。
小映月脱口道:“等于一千六百六十六万四千一百八十九。”
账房先生不可置信:“神童!神童呐!“
账房先生兴冲冲去跟老爷少爷道贺,然林继儒和林讳道父子俩对视一眼,眉间却现隐忧。之后不过数日,账房先生亦被辞退。
再然后,映月七岁了,弄堂里挎着花书包的小女孩坐上黄包车去上学,小映月艳羡地看着她们从身边经过,每每如此,她便去缠着父亲:“为啥别个都去学堂,就吾不能去?”
林讳道正要说什么,烟塌上的老爷子咳嗽几声,拿一双浑浊的老眼觑他一下,他便硬生生顿住了,无奈地爱抚小映月的头:“再过些年,再过些年便可以了。”
然而疏忽八年过去,十五岁及笄之年,映月已亭亭少女样,虽读遍家中藏书,但依旧不允外出,她使气绝食:“父亲,侬忍心让孩儿呆在家中做古董伐……”
林讳道纠结,目光朝父亲所居的上房瞧去,那里静默无声,因为老爷子患了一种老年症,记不得过往,也识不得人,更管不了家了。
老爷子干预不得,加之月儿绝食死磕,林讳道终于松动了,允她去读书,但约法三章:书面知识可学,但绝不许泄露天份……
映月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天赋异禀有什么可隐藏?
虽然父亲给过解释,说不希望她被才华所累,生逢乱世,要明哲保身为是。但她总归觉得此言太过牵强,隐隐有种家里有事瞒着她的幻觉……
姆妈道:“侬莫再犟了,今朝父亲不在,若是伊在,也必然不能依侬。”
映月不语,心中却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