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微生溟眼睛里妖异的红已经褪去。爬出衣襟之外的修罗印,也在玉蝉衣的逼毒之下,重新退却。
余毒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但他抓着玉蝉衣的力道十足大。又怕伤着了她,很快松开些许,但五指依旧将她的手腕牢牢掌握。
“想去哪儿?”微生溟再次问道。
玉蝉衣原地站定许久,感受到禁锢她手臂的力道没有松开的意思,只得转过身来,用同样冷的音调对微生溟说道:“我只是去解决一件我自己要解决的事。事了之后,自会回来。”
流云遮蔽了月色,天地皆暗,到处都是黑影,这本是一个很适合她用影子出行的夜晚,却被半路杀出的微生溟搅黄,玉蝉衣心里有怨气,但更多的则是心慌意乱,她将“自己”二字咬得重,而微生溟也捕捉到了这两个字,他重复:“自己?”
“我就知道……”微生溟笑得苦涩,“陆祁过来那天,你与他算是旧友重逢,悲喜交加才是正常,可你没有半分喜悦,只是问他,是否是你从前那把剑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那时他就察觉到玉蝉衣说话的语气和措辞不对,微生溟问:“那时你就想将自己摘出去了,对不对?”
玉蝉衣抿唇不答,微生溟接着追问:“薛怀灵的死,你也记在了自己头上?”
玉蝉衣依旧不答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良久后,玉蝉衣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没有朋友,没有真正在意我的人。可等死去一千年后,才知道,自己不仅有朋友,还有着最可贵的那一类朋友。可是这些人,有人因我而死,有人因我而残,还有你,因我而疯魔。”
“一千年,你敢说你有哪个时刻,不在饱尝痛苦?与师门反目,与亲朋离心,曾经万众瞩目,如今活着却像死人……”玉蝉衣喉咙发紧,“不该这样的。薛怀灵、陆祁,他们都该有很好的前程,都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她奢求的东西会让他人遭遇不幸,她可以不再有这样的奢求。
“你该知道的,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微生溟道,“错在陆闻枢的身上,是他该受报应。”
玉蝉衣抬眸看向他:“我知道我无错,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错过。”
“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我立在这里,我就是一个会将你们都卷进来的漩涡。”玉蝉衣道,“只要我引起了陆闻枢的注意,总有一天,他会将目光放到与我相关的人身上——他就是这种人,他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倘若我有一点行差踏错,烧到你们身上的火会比烧到我身上的还要旺。我宁愿孤身一人,也决不允许再有人因我受伤害。”
“只要我一走。”玉蝉衣说,“这就会变成我和他两个人的事。与他之间的一切恩怨情仇,一切后果,都由我一个人担着。”
“你与他,两个人……”微生溟心口一胀,心头竟是升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愠怒。他咬牙道:“此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将我关到地老天荒,怎的如今就要独自远走,不再管我?出尔反尔,始乱终弃也不该这么快!”
他慌不择言,玉蝉衣却冷静得过分:“我又并非是一去不回,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难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她轻轻偎近了他,靠近了他的耳侧,心声极轻地将自己最隐私的秘密托付给了他:“微生溟,只要影子还在,我就不会死。这个秘密,这世上我只让你一个人知道。”
不合时宜的,她闻到微生溟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尤其是长着修罗印记的左胸口。哪怕玉蝉衣讨厌命运让微生溟受这种折磨,但又不得不承认,得知微生溟心魔的成因是因为她,常常在玉蝉衣心头涌动的某种冲动就得到了怪异的满足——一种在微生溟为了不让自己入魔,让她在他入魔之前杀了他时就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后来在每一个不经意看到他的时刻,总是反复作祟的冲动。
想和这人有更多牵扯、产生更深羁绊的冲动。
她最怕孤单,但要是有他相陪,便好似身边有千千万万人。这种得一人如得万人的诱惑常常在玉蝉衣耳边躁动,发出蛊惑她的动静,一次比一次更难压抑下去,像夏夜难眠时的蝉鸣噪声,没留意时还好,一旦留意到,就会在耳朵里响彻一整夜。
微生溟道:“你手里的剑不是只用来杀他用的,也可以用来保护别人不受伤害,而我可以成为你的后盾,帮你护住你所在意的人和事,你大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留下来……”
说着说着,微生溟的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
要说保护别人,他从来没有真的好好保护过他想保护的人。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拦玉蝉衣,他会做和她一样的决定。
玉蝉衣说:“你看,你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玉蝉衣轻声道:“这世上应当是你最懂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决定。倘若你是我,你的选择和我不会有任何不同。”
命运给他们烙上了一样的沉伤,玉蝉衣笃定,哪怕别人都不理解,微生溟会懂。
微生溟努力不让她靠近的气息弄乱心绪,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心声和他说句话,却几乎整个人都像是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只能克制着呼吸起伏,极力保持冷静道:“倘若我是你,我就会让我跟着,至少多个帮手。”
玉蝉衣道:“你真觉得陆闻枢那么好对付?”
微生溟心头那种酸胀的感觉又冒出来了,语气里全是不屑的劲儿:“我还看不上他。若非你执意自己去取你的仇人头,怕你心里不痛快,我才不会将杀他的机会让给你。你以为就你和他有仇?”
“但我不能冒险。”玉蝉衣说,“你不懂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胀胀的,不希望微生溟追问下去,但又知道微生溟一定会追问下去的。
微生溟抓住她手腕的力道是大了一些,但却并没有玉蝉衣无法挣脱的程度。她还会站在这里,老实让自己的手腕被他抓着,也许,她也想在离开之前,和他多说一些话。
她一向很讨厌别人碰她,哪怕有人站得离她近了些,她只会浑身紧绷,微生溟是唯一一个哪怕无声欺近也会让她感到放松的。所有人里她最不舍的就是他——一想到她此去归期不定,再见不知何日,心里就麻麻的,若有所失。
这是她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过的感受,头一遭有的感受。理智告诉她一走了之才会减少陆闻枢伤害她周围任何一个人的可能,想留下的私心却让玉蝉衣陷入两难的境地当中。
在微生溟出现拦住她之后,这种私心变得更加强烈。
他不该出现,乱她心的,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