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远行捡到的小伙子答应带他们去树林里走走。小伙子说有驯鹿自己去玩了,他带着他们去找找看。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森林深处走。
此时大兴安岭的森林深处,是被极寒笼罩的世外人间。雾气袅袅地漂浮着,树干上结着霜花。脚下的雪是盖在千年的松针之上的,格外的软。鸟在树上筑巢,听到有人语声,从鸟巢之上探出了脖子,左看、右看,好奇怎么有人闯进来啦?驯鹿不知去哪里,小伙子莫日根说一定是往里面走了。
他很开心带着他们在山林里寻找驯鹿,因为他平时一个人来,偌大的林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吹个口哨,鸟儿就用更多的鸟叫声压倒他。他吃个饼子,就有傻狍子跳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他没有人说话,只能跟动物说话。现在好啦,他有了这么多朋友。
他不用担心他们会破坏这片山林,他观察过,这些人都是好人。他们喂驯鹿的时候很温柔,那个小女孩怕驯鹿吃不饱,来来回回买了十篮食物。他们也不随便折树枝,就连拍照,都很有礼貌,先问他能不能拍。那两个吃饼子的人,不知道价钱,吃的胆战心惊。
他喜欢这样的人。
莫日根也很感激他们一下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好像他不只是他们旅途之中碰到的一个普通人,而是他们真正的朋友。他们莫日根、莫日根地叫他,总是亲切地揽住他肩膀。
山林里的雪那么深,踩一脚下去,就到了小腿。拔起来、踩下去、拔起来、踩下去,其乐无穷。再拔起来的时候,莫日根指着前方说:找到了!
抬头望去,林间有十几头驯鹿正在缓缓地走,它们的身上系着铃铛,随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响声穿透薄雾和森林,好像在讲述一个神秘而古老的故事。驯鹿停下来看向他们。
那一眼是带着怎样的灵气呢?曾不野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就被它们看懂了。她的手伸进口袋,攥着曾焐钦并为雕刻完的驯鹿木雕。她在心中给它补齐了形状,因为她见到了真正的游荡在山林间的驯鹿。
她感动的想哭。
鼻子和眼睛都热热的。
驯鹿认识莫日根,也不怕他们,所以缓缓朝他们走来。
这一幕,会跟这次旅行中其他的瞬间一起印在曾不野的回忆之中。驯鹿身上有草的味道,它们的眼睛那样明亮温柔,当它们走向你,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其中一只走到曾不野面前,用脸颊摩擦她的裤子。
曾不野就蹲下身去,摸了摸它的头。它也不恼,只是在跟她玩。曾不野拿出那个木雕举起来,让它跟驯鹿合影。画面定格那一瞬间,徐远行闯进了她的镜头。
太冷了,她并没有重新拍一张,将木雕驯鹿和手机都放进兜里。
莫日根完成了对他们的承诺,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到了根河的时候,他甚至邀请他们去参加他朋友的婚礼。青川的人还真的就去了。曾不野没去,但她请徐远行帮她带了一个红包,以表达对新人的祝福。
那天天色尚早,曾不野却没由来地犯困,在她躺到床上两分钟后,她就睡死了过去。这么沉的睡眠。她觉得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傍晚,黄昏的光那样柔美。当她睁开眼睛以后,看到父亲就坐在窗前。光将他的轮廓打瘦了。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黄昏。
曾焐钦坐在窗前,见她醒了,就说:“你醒啦?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炸酱面?还是吃羊肉汆面?糊塌子就小米粥?”
曾不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在床上坐了很久,就那样看着曾焐钦。
“睡傻啦?不认识你爸爸啦?”
曾不野泣了一声,她走上前去把手放在曾焐钦的肩膀上,温热的体温传递到她掌心。她确信自己不是在梦里了。在曾焐钦面前蹲下去,仰起头看着他。她看到爸爸的脸,那几根熟悉的皱纹还在,那满身的木屑的味道还在。于是她伏在爸爸的膝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她哭了起来。
“爸爸,爸爸…”曾不野一声声地叫着爸爸,说着:“爸爸,对不起…”
对不起爸爸,我应该听你的话,不跟王家明谈恋爱的。你早就看出了他的肮脏和丑陋,可是我那时年轻,我什么都看不到,也看不懂。我害了我自己,也害了你。
对不起爸爸,我不应该因为自小没有妈妈,就责备于你。我不该在青春期时候跟你吵架、离家出走,我不应该对你说一百个你也代替不了妈妈。
对不起爸爸,我应该听你的话,及时止损,放过自己,可是我没有,所以我身陷困境,至今仍难自拔。爸爸,你说你很难过你的智慧和能力不足以救女儿于水火。不是的爸爸,是女儿愚蠢。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伤害了你。
谢谢你爸爸,谢谢你永远原谅我,谢谢你至死都爱着我。
曾不野泣不成声,那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那些在曾焐钦离世后她所有的愧疚,都在他们重逢的这一天决堤而出。
爸爸温柔地抚摸她的手,轻声说:“女儿,不要怪自己,永远不要怪自己。”
“人生啊,有很多很多孤立无援的、绝望的、寒冷的暴雪天,但温暖的、热闹的除夕夜每年都来。”
“女儿啊,在除夕夜这天放下一切歇歇吧。吃一顿爸爸给你做的饭。”
曾焐钦说完就去了厨房,曾不野听到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听到抽油烟机响了,爸爸在菜板上当当当切菜,听到“滋啦”一声爆葱花的声音。厨房里传来香气。这满是饭菜味道的黄昏。
她一直哭一直哭。
以至于吃饭的时候还在哭,爸爸就说:“哭着吃饭对胃不好,你不要哭了。”爸爸为她擦眼泪,摸摸她的头。她吃了一顿丰美喷香的年夜饭。
她终于吃到了一顿年夜饭。
可是黄昏总要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