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痛恨,痛恨他身边借酒起哄的贡士,痛恨牙尖嘴利的顾无隅,痛恨鹿鸣馆的侍人,更痛恨因为他失仪就革除他功名的皇帝!
他拿起酒壶,往口中一倒,大半洒到了衣襟上,小半流入口中,却呛到了自己,一把丢了酒壶,掩着口鼻咳嗽,一一时间种种情绪涌上心头,鼻尖一酸,眼泪顺着双颊扑簌滚落。
他又悔又恨,虽丈夫卷土重来未可知,然而皇帝已经说了永不录用,便是他成了当世大才也难登天子堂。
鹿鸣馆已在眼前。
此刻,与他结怨最深的顾无隅应当正赴琼林宴,他无计可施,能发泄二三怨愤,要一个结果的地方只有鹿鸣馆。
卢生快步朝鹿鸣馆走去。
寻常时日,入夜后鹿鸣馆热闹无比,士子往来,今日却门庭冷落,卢生心中骤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踉跄着跑过去,正对上鹿鸣馆紧闭的大门。
他一个没站稳,扑倒在地上。
有路过鹿鸣馆的人见这喝得烂醉,文士打扮的青年在鹿鸣馆拍门嚎啕大哭,不约而同地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大门紧闭,黄铜大锁从外面将门拴上,显然鹿鸣馆内此刻空无一人。
卢生手指攥成拳,怒吼着砸门,只听得门发出阵阵沉闷响声,却无济于事。
他两条胳膊皆砸得青紫,自己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愕然于自己双臂宛如灌铅一般,竟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往后一仰,靠着门又哭又笑。
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发出阵阵声响。
卢生抬头看去,天已黑了,灯笼却无人换蜡,鹿鸣馆外的灯笼用的是宣纸,纸张易碎,不过每日一换,每日所绘图案,所题诗词都不同,极有雅趣。
今日的灯,已经碎了。
破破烂烂地纸张一角随风翻动。
他吃力地抬起双手,仰面大哭。
不远处,有人静静地看了他半天,才走到他身边,弯腰小声询问道:“这位郎君?”
人声突然出现在耳边,卢生如初梦醒般地抬头,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早就看不清眼前人的容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低喃道:“你是谁?”
这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从袖中拿出了一条帕子,递过去道:“郎君怎么哭得这般伤心?”
今日所尝尽是冷眼与嘲笑,平时司空见惯的关心在此时显得格外珍贵,卢生呆呆地望着那条雪白的帕子,没有去接,他不知自己是怎想的,道:“我是皇帝亲口下令革除功名之人,郎君若是无事,”他才说了一句便哽咽,“就走吧,免得我这个戴罪之身连累了郎君。”
这人沉默片刻,刀子似的目光划过卢生的脸,后者醉得厉害,并没有注意到这样不善的打量,他看了片刻,目光陡地柔和下来,学着卢生靠门坐下,摇摇头,温声:“我七次不中,早就不指望功名了,郎君倘有话,不妨同我说说。”
卢生不期在自己落魄已极时还能有人在身边,眼泪又流水般地涌了出来,他近乎仓皇地接过帕子,拿帕子在自己脸上一抹,方将事情道出,诸如顾无隅如何目中无人嚣张张狂,自己看不惯他这般做派,才在喝醉之后受小人挑拨与顾无隅打赌磕头,又说当世无大儒,连顾无隅这等人的策卷都可被点为一甲第三,是读卷人眼拙,竟使竖子成名!
他说的颠三倒四,断断续续,但好歹讲明白了自己因为听到顾无隅被点为第三,深感悲怆,一时激动,在御前失仪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的事情。
至于在鹿鸣馆内发生的一切,他却只字不提。
卢生只是喝醉了,却还没有醉到连这种话都能随意宣之于口的程度。
坐在他身边的青年专注地听着,目光温和,好像在鼓励卢生说出来。
听完之后,这人仿佛不解地问:“那郎君要到鹿鸣馆门口哭泣?”
卢生一愣,有些慌乱地回答:“家父若是知道我在外面与人打赌,闹出了这些事情,想来,想来定然会担忧不已,况且我这副样子,哪里有颜面去面对族人呢?”
这人了然地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郎君是来鹿鸣馆寻人的。”
卢生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寻人?”
“不瞒郎君,鹿鸣馆的老板走之前我在馆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的。”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乃是一块雕琢成鹿角的玉佩,是鹿鸣馆掌柜的爱物,时常挂在身上,卢生自然认得出,看见这一块玉。
顿时双目圆睁,一把将玉夺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攥住了那青年人的衣服。
“哪来的!”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我问你这是哪来的!”
那青年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郎君,郎君你听我说,这是,这是那人交给我的,说若是看见一文士打扮的人来鹿鸣馆,就把玉佩给他,领着他去后街。”他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又拿出一锭文理细腻的银子,“这是他给我的的。”
卢生缓缓撒开了手。
他心中此刻失望得如同死灰,今日第一个来主动关心他的人,竟只是因为一锭银子罢了。
卢生紧紧握着玉佩,扶着门起来,道:“他在哪,带我去找他。”
他这一天脑子都乱得厉害,大哭大闹后反而清醒了不少。
至少,他在心中想,至少得把买题的银钱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