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丰元年初秋,织金山中一猎户晚岁得女,名曰翠萝。
翠萝祖上代代居于深山以猎为生,然自其降世后,因着惶血惧腥,日日少不得因此哭闹,其父怜顾爱女,故而立改事农。
五岁那年的夏夜,翠萝偎在母亲怀中问山外的天地是何模样,母亲答有繁嚣的长街、往来的行人、挤破脑袋招揽生意的商户,还有。。。。。。形色各异的糖人。
糖人。。。。。。想来是极好吃的罢。
于是,翠萝说等来日再长大些,她想去山外,去瞧瞧那长街、那行人,去听听商户的招揽,去尝尝那各色的糖人。
母亲当时并未接话,只将她揽得更紧,二人笑闹作一团。可待她熟睡后,双亲将此事一合计,旋即议定扩垦田地,待得翠萝及笄之日便带她一同入世游历,若她心悦哪处,便在哪处安家。
数载光华似东流的逝水日夜奔腾不息,山色遍染十转之际,较翠萝及笄之日先一步到来的却是山中的雨季。
翠萝想,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年山中接连下了五日的大雨。
山中本就多雨,往年每每值此时节,家中双亲便会在雨势小些之时去地里瞧瞧,以免田土被雨水浸透,腐坏了内里作物。
那日亦是如此,二人于午间雨势渐微之际外出,然不多时雨势渐大,直至夜色为这方天地披上了一身寝衣仍不见双亲归家,翠萝更是焦惧难安。
兀自披着一身蓑衣在檐下枯守了一夜,第二日天色稍明之际,接连下了五日的大雨终是止住了,翠萝一刻不敢耽搁地徇着双亲所行之路寻去。
将将行了半程,陡见山路拐角处坍落了数方山石,自幼于此山间长大的翠萝便知应是连日大雨引发了山洪,只待前行至拐角处便可明晰事况,乃至。。。。。。双亲安危。
翠萝从未如此刻般清明觉悉出万物之音:泥洼中曳浮的山花孱弱轻吟之音、山坡间歪斜的苍树婆娑余叶之音、乱石中折断的枝干沉杳垂泪之音,以及自己的。。。。。。心跳之音。
勉力强撑着自己摒去周遭烦喧,翠萝透过错落的山石瞧见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这场声势浩大的山雨,终是夺走了她的双亲。
她想,至少找到遗骨,好让他们安息罢。
可接连寻了十数日,悉皆不见。
将将沉志之际,终于一方碎石缝下寻到了母亲的一支断簪以及一只布鞋。
翠萝将此遗物带回,于屋后辟出一块空地,做了一方衣冠冢,冢内置有一只木盒,盒中卧着的赫然便是那支断簪,那支父亲亲手为母亲磨制以贺生辰之喜的木簪。
至于那只布鞋,翠萝悄自留下了,母亲曾同她道长街之上有许多姑娘都穿着漂亮的绣鞋,鞋面上或绣着飞蝶戏花、或饰有珠玉瑙石,等攒够了钱,她们母女二人便一人一双,在长街上行走、在花海间徜徉、在天地间起舞。。。。。。
可至死,母亲都没能穿上。
********
来人瞧了瞧翠萝家中光景,又念及她早失双亲,便立时允下了她的愿求。
“既如此,翠萝姑娘这两日便在家中拾理一番,再好生辞别双亲,两日后吾等会来接姑娘出山,此后一应事宜皆会安排妥当,姑娘不必忧心。再者,姑娘对所居之处可有何偏好,吾等好徇着置办。”
“若是方便,我想于郊外置一间小院,畜些许家禽,若能再有几亩地可供我养活自己便更好了。”
言至此,翠萝往屋内寻了方麻布包裹出来,尔后摊开露出内里同那人续言道:“此间是我全部积蓄,虽远不足以购置方才所说之物,但余下数额待得来年收成,我再渐次还清,可好?”
“姑娘于吾家小郎君有救命之恩,吾等怎可收下姑娘的钱财,姑娘且收好了来日以作己用。”
“带我出山便已是还了这救命之恩,余下的我断断不可收受,若果如此,便是违了双亲的诲导。”
那人见她执意如此,只得于其间取了几枚碎银:“既为姑娘所愿,吾等亦不好强求,便只先取些许,往后过活还有不少用得上钱银之处,待日后收成,姑娘再清还便是。”
两日后,将将辞别双亲之际,那人携着侍从如约而至。
缀满山花同相思子的篱笆内,一方不大不小的前院,一处灶间、两室卧房、一所厅堂,一座后院,一块畜着几许家禽的空地。
一切皆如她所愿,甚至比她所想更佳。
往后的日子里,她日日忙于耕种、饲养,夜夜盘划着来日的收成,想着何时能还清这笔账。
第一茬作物成熟之际,翠萝在稚童家中的帮衬下将它们卖与了书院。
映桐书院,翠萝其实并不识得这几个字,可她往来书院送了数遭菜蔬,进出间亦闻得些许书院先生讲的课,虽不得明晰透彻,她却仍十分心向往之。
她想,待得清还欠余,便再攒攒银钱来这书院读书习字罢。
仍是一个较之往昔不甚寻常之日,翠萝复又至书院送来新收的菜蔬,却正赶上学子们下学之时。
将欲离去之际,身后传来几许侃笑傒落之声:“汝等瞧瞧,每每她前来送菜时,总流连于此不舍离去,莫不是想偷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