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犀死前说了很多话,大多是对盛流玉的怨愤,其中最有用的一句,是说将证据藏了起来。这话也无人知道真假,长老们将书院上上下下,有人活动过的地方都搜查了一遍,也没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至于无人活动的地方,麓林书院数百道山峰并立,又处于一道小灵脉之上,人力实在难以找过来。即便是用谢长明找笨鸟时的那种法子,遍地是沾染了灵力的石头草木,也寻不过来。
上下折腾了一番,还是放弃了。
许先生还没有。他于占卜一道上颇有见地,占卜一事,在活着的人,能动的物,随时会变幻的局势上不大靠谱,但石犀隐藏证据已成定局,占卜在寻找死物上倒有些用处。
卜来卜去,这证据应当还藏在书院中。
这件事与旁人没办法讲,许先生琢磨了一番,还是找了谢长明。也不能做得太光明正大,毕竟书院里已经停了,吩咐了别的要紧事,但许先生在此事上私心过甚,实在不能丢下不管。石犀本来是风光无限的少年俊才,家世也好,突然之间说看到天命,便成了魔族走狗,许先生总觉得这事和燕城城主有关,非得再查下去不可。
于是,小长明鸟也被拉来做壮丁,替他们用些幻术遮掩。
几人聚在许先生住的小院子里,许先生的外甥女青姑替在座众人斟了盏养生茶,主要是为了那个看起来活不了多久的大病秧子。谢长明便想起当初,他和盛流玉在书院中初见,前头一大一小两个病秧子,小的那个是小长明鸟。
这些年过去了,大病秧子养得似乎不错,虽然歪歪倒倒的,但到底没有再严重下去。
就像许多平常冷静的家长在养小孩上总有些不理智,饲主谢长明也难免如此,觉得这些补品于身体有益。他把杯子往盛流玉那边推了推:“青姑说很养生,你也喝喝看。”
盛流玉微微皱眉,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养生,也不想喝这个看起来就很不对劲的东西。
谢长明察觉到他的迟疑,饮了一口,没有半点犹豫地咽下去,不动声色道:“还可以。”
小长明鸟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尝了尝,语气是被骗了后的可怜,指责道:“你骗人。”
谢长明“唔”了一声,朝他笑了笑,骗人不成,有点敷衍过去的意思:“也没有吧。”
然而小长明鸟受不了这样的委屈,把猫抱到桌上,拿出个果子,蘸了些养生茶,猫舔了一口,昏昏然倒地,果子也不吃了。
这猫太胖,最近在减肥,少喂了许多,饿得什么都吃。
盛流玉瞪圆了眼:“你看,猫都不喝。”
鸟不喝,猫不喝,许先生还是要喝的,他畅饮一大碗,才同谢长明道:“我总觉得,石犀所提之物,还在书院中。”
谢长明问他证据,许先生拿不出来,当场叫青姑起坛,为大家卜了一卦。
说是起坛,实则并未布置道场,身前的一张桌子足矣。占卜用的是一副四十九根的竹片,长短不一,院子外的竹子劈成的,不是什么仙种灵胎,显得很随意。
但许先生生得眉清目秀,很有些仙风道骨,若是在凡间,再用法术在周遭装点些烟雾,想必很能唬人。
谢长明活了三辈子,杂学学得很多,但这类毫无根据,虚无缥缈的东西却未曾碰过,只是轻描淡写地问:“这卦怎么解?”
许先生大约说了几句,没讲出个所以然来,被谢长明打断。
他问:“石犀的事,我知之甚少,书院里到底知道多少?”
许先生看着他:“你知道的已经差不多了,别的也没什么。”
谢长明淡淡道:“他被关押了快有一个月,什么也没审出来,就这么让他死了?”
这么想来,确实有些没道理,书院里忙上忙下,一点用处也没有。
许先生叹了口气:“这件事,本来就难办。书院也不是真的糊涂至此。石犀本来是大家族中的人,那边的人要来问,又是燕城城主的徒弟,燕城的人也要问,审来审去,留给书院的时间也不多。另外两边的意思都是,如若问不出所以然来,不如早些了结,家丑不可外扬。书院本来也理亏,毕竟事情出在这里,很不好办,石犀又这么死了,大家都只想快些了结,才成了现在这样。”
谢长明闻言沉默片刻,想了一会,他记性着实不错,记起数月前的事来。那时他与石犀碰了一次面,石犀说自己修行有碍,要回师门一趟。后来再见,便折了自己的剑,扔在湖里,说再也不要了。
他的恨是不能说出口的,到了最后,他怨愤的是并未犯下罪行的长明鸟。
谢长明道:“兴许在影翠湖。他的剑丢在那里了。”
深更半夜,一行三人,顶着上头的宵禁,去了影翠湖。
月上中天,湖上笼着一层薄雾,映着明明月光,湖水却是翡翠般的绿色,据说是从前一位仙人喝醉了,不小心将天上的仙酒落在里头,染绿了湖水。
就像凡间有许多仙人的传言,修仙界也有。那时候他们一起在湖边饮酒,谈天说地,陈意白得意地说完影翠湖的由来,谢长明便说是因为湖底生了一种水藻,水藻本身是不发光的,但有些微的灵力,在月光下会泛绿,并不是什么仙人醉酒。陈意白就骂谢长明不解风情,盛流玉却觉得他很厉害,什么都知道。
湖泊很大,无风无雨,也平静,不宜用法术闹出动静。于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的谢长明便亲自入水捞碎掉的剑。
盛流玉轻轻横坐在枝头,大约是有些冷,双臂化成鸟翼,拥着身体,里面还团着只胖猫。
许先生穿得厚实,抬头看着盛流玉,闲着没事做不嘴贫就难受,问他:“小长明鸟,你不是和他是一对,怎么他去捞,你不去?天这样冷,不心疼他吗?”
盛流玉闻言慢慢偏过脸,垂下头,手肘支在膝盖上,露出的小半张脸很有些冷淡,没有丝毫的尊师重道。
他点了点下巴,有点理所应当道:“要是让我捞,谢长明宁愿自己下去捞一百次。”
不是恃宠而骄,而是同美而自知,贵而自知一样,小长明鸟也很明白饲主的心意。
他不是不想做,不是不能做,实际上他不会接受别人不需要回报的付出。但如果这个人是谢长明,盛流玉愿意顺从,愿意对这世上的某一个人有无理由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