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凝辛夷有些不懂,只是有些茫然又憧憬地看着这些东西,捏紧手里的扇子,再等着阿娘下一次带她走出院门。
她很喜欢走这条路。虽然森林实在可怕,尤其四季变幻,妖风肆虐时,实在有些可怖。可每次与阿娘走这条路时,阿娘都会和她说许多话。
那些话语也曾一句句在她的梦境中出现过。
方相寰云的声音与她的梦中一点点重叠,那段妖鬼森林中的路也变得愈发阴森,密林依然可怖,但她越是向前走,越是靠近路的尽头,阿娘的声音就愈发清晰。
——“阿橘啊,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累就能走完的路,你总不能每一次都停在半途。你只能靠自己走完。你要永远相信自己。”
她轻声呢喃:“这个世界上,没有我走不完的路。”
这条路再长,只要她一直走,就总会有尽头。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小院的门,直到她终于在某一日学会了以灵火驱散周身的黑暗,点燃九点烟,召出傩神,将逼近的妖鬼猎杀殆尽。
原来,她这一身鬼咒之术,从来都不是别人教的,而是通过血脉相传,自己悟出来的。
所以就算失去所有的记忆,只要她握住九点烟,她的本能便会让她燃起灵火,召神驱祟。
那一日,阿娘捧着她的脸,声音再次与梦境中的话语重叠。
——“阿橘,你要保护好你的眼睛。在所有人知道你为鬼咒师的这一刻起,你的世界就会只剩下利用。他们想通过你的眼睛看到一切过去与未来,一切缘起与因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的关心你。因为你的体内流淌的,是能消弭一切业与罪的方相之血。”
那时她尚且不明白阿娘的话,但现在,她却只觉得,阿娘的字字句句,都宛若谶言。
从那一日起,那段近乎无限长的森林之路,变得不再让她恐惧,因为她已经自可平妖戡乱,以一人之力,召十二傩神,将满森林蠢蠢欲动的妖鬼都镇压。
再后来,某一日,阿娘照例被铃音召去,这一次,她去的时间格外长了些,回来时也格外风尘仆仆了些。
又或者说,最近这段时间,阿娘总是会出去很久,回来的时间很短,看着她的目光也越来越难明,像是有许多话语在心口,却难以诉诸言语。
但小凝辛夷哪里懂得这些,她只知道阿娘又去救苍生平妖祟了,而她如今也学会了镇压那些妖祟,只要她多努力一下,让自己变得更厉害,待得有一日,她一定也可以和阿娘一起去外面,一同救苍生于水火,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小孩子流离失所。
她照例与她在妖鬼森林中行走,她以为这不过是和往昔一样的又一个日常,可阿娘却在某个瞬间顿住了脚步,拉着她,第一次偏移开了那条路,步入了森林之中。
那日的森林比平时要明亮一些,像是日光终于找到了空隙,得以从遮天蔽日的枝丫里淋落下来,所以那一日,阿娘手臂上拴着三千婆娑铃的红绳也格外明亮。
方相寰云腕间的铃铛缠绕,她并指为刀,取下来其中一截:“伸手。”
然后,她蹲在她面前,将那一截缀着五颗铃铛的红绳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金色铃铛无声摇晃,阿娘的声音穿越时光,在她的脑中响起:“阿橘,这世间唯有这么一串三千婆娑铃……我只为你演示一遍。”
婆娑密纹起。
那婆娑密纹分别卡在她的脖颈,手腕,四肢,进而连成了隐秘的金色细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她等着阿娘放开她,好让她也试试着婆娑密纹,可阿娘却以一种她看不懂的目光看着她。
“我能留给你的不多,这是其中之一。我这一生,只盼你以后能懂得我的选择,也盼你永远都不要懂得。就像我不希望你忘记我,但只有忘记我,你或许才能无惧无畏地过完这一生。”
小凝辛夷一动也不敢动,婆娑密纹带来的威压实实在在地在告诉她,这密纹,并不是玩笑,若她动,则会断手断腿。
“阿娘……”她只从口中细细地挤出来一声。
方相寰云俯身看着她,她从来温柔却凛然的目光中,第一次浮现了一层水色:“阿橘,永远不要害怕使用你的力量,也永远不要害怕被伤害。因为只要你拥有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将那些想要伤害你和利用你的人都杀了。娘没有做到的事情,不代表你做不到。”
她猛地睁大眼,饶是她尚且年幼,也已经听懂这话中的别离之意:“阿娘,不要扔下阿橘,你要去哪里?阿娘带上阿橘!阿橘已经长大了,无论阿娘要做什么,阿橘都能帮上忙了,阿娘——”
“你会忘记你天生便是鬼咒师,会忘记三千婆娑铃和九点烟的由来,也会忘记何为十二傩。”阿娘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径直道:“阿橘,但你要记住,这世间,诸神应拜你,听你差遣。阿娘已经带你见过苍生,此后的一切,且听苍天造化,且听苍生呼唤。”
“阿娘爱你,但这世间……”
阿娘或许继续说了什么,或许没有,她的意识停留在这一刻,只觉得妖诡的森林似乎褪色,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水天一色,然后,她蜷缩着落入了冰冷的水中。
她像是回到了出生之前最温暖的母亲腹中,然而无时无刻冰冷刺骨又像是在嘲讽她这样的想法。时间变得漫长又虚无,只有水下的水声陪伴她,直到她陷入彻底的、渺无声息的沉睡。
被封印入东序书院长湖之中的这一日,距离她六岁的生辰,不过数天。
……
那是太初三年春。
长湖上漂浮起碎玉般的冰层之时,两仪菩提大阵终于阵成。
从此湖外沧海桑田,改朝换代,大邺倾覆,姬睿登基,改国号为大徽,衣冠南渡,迁都于神都,一夜之间起玄天白塔,设两仪菩提大阵,以澜庭江为界,囚妖祟于内,御北满于外。从此,天下初定,黎民虽苦,却也总算有了喘息之机,只待国力再盛。
被沉入湖中的女童本也应当永远沉眠在这里。时过境迁,兴盛一时的东序书院即便衰落,也不是什么奇特的事情,谁又会在意,这里还有一处禁行入内的长湖,谁又会记得,这湖中还有一方封印。
又过了一段时日,有人策马而来,将被封得密密实实的白骨杖和黄金傩面扔进了湖中,再将一方剑匣递给了守阵的菩虚子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