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天蔽日,第一滴雨重重砸下的时候,殷鞅正俯下身,咳得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下一瞬就要倒下。
近侍看得心惊不已,端上半热半凉的汤药,跪倒在地上,求殷鞅喝下。谁知殷鞅勉力直起身来,竟是大手一挥,直接把汤药挥倒在地。
瓷碗碎裂一地,汤药在地上蔓延出去,浸湿了不远处伏地老臣的额头和垂落在地的白发,乌黑的长袖免不了跟着染上难闻的药味。
可老臣依旧岿然不动,伏地不起。苍老的背脊覆在黑衣之下,年迈却不屈。
而这样的老臣,统共有十三名。
此刻,他们正整齐地伏倒在殷鞅面前,以沉默来对抗国君迟到多年的叛逆。
殷鞅同样不出声。
他想着这些臣子的年纪,喉头动了动,到底是先退让一步,哑声道:“请诸位信我一回。”他声音低下去,“诸位都是看着殷鞅长大的,应当都知道,殷鞅从来没有让诸位失望过。”
听他这么说,老臣们的面上俱是微微动容。
但随着一声响雷乍然惊起,老臣们身子一抖,还是深吸一口气,咬牙劝阻道:“请国君深思——神明不悦,我等承受不起。”
殷鞅握拳咳嗽。
他仰头去看窗外的乌云,想起国师曾卜说六月第一日是个晴朗天气的吉日,一时深陷茫然。他想,到底是国师没有卜准,还是神明已经抛弃他,亦或者……这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殿外大雨倾盆而下,殿内君臣相顾无言。
臣子们请殷鞅放弃婚事,被神明选中的国君却不肯松口,场面陷入僵局之时,忽有侍卫从门外奔入,身上落下的雨随着他的行走在地上蔓延开一条长长的水渍。
侍卫跪倒在地,高声急喊:“报国君——国师府起火——”
国师府也起火了?!
殷鞅一惊,地上的老臣们也俱是一震,纷纷抬起头来。
天有异相,祭坛与国师府双双起火,难不成神明果真怒不可遏,要惩罚殷人?
满殿的臣子和奴仆的眼中都写满了恐惧。
殷鞅撑着座椅的扶手起身。
他身子微微颤抖,似是明白什么,眼中浮现出几分狠厉。他咬牙道:“婚礼之事,待我自国师府回来再议。”
听国君语气,他还是不打算放弃这门婚事?
臣子们肝肠寸断,几欲昏倒。
殷鞅顾不得这群老臣,纵然胸口还是闷得疼痛,还是嫌弃马车走得慢,坚持要披上蓑衣,驾马赶往国师府。
他忧虑国师安危,一路疾奔,幸而赶到国师府上,发现国师身体并无大碍。
“通报国君消息的侍卫赶得太急。”
国师宽慰殷鞅,“火势不大,起于偏院,大雨下来后,火势很快熄灭。我和典籍都没事,辛苦国君跑这一趟。”
家中起火,国师最惦记的就是典籍。
殷鞅提着的心并没有轻易放下。
他想起一早赶入宫的臣子们,满腔烦绪滞闷在胸口:“国师,祭坛和您的偏院怎么会同时起火?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问这话,其实是出于私心。
国师看着他,一如既往地洞察出他的真实想法。他无声叹口气:“起火之事,我分不清是天灾还是人祸。但天有异相,的确是我的龟卜出了差错。”
他自嘲道:“或许神明是看不上我这把老骨头了。我也是时候让贤了。”
殷鞅忙道:“是我一意孤行,怎要国师替我背负后果。”
国师笑了笑,看到他蓑衣下的新衣,眉眼柔和。
他温声:“国君是天底下最俊朗的新郎,王后也定当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新娘。”
这是今日殷鞅听到的第一句贺他新婚的话。
他望着国师眼角细细密密的皱纹,一时成了哑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愣愣地低头看了眼身上的新衣,殷鞅忽的想:殷地的婚服,皎皎穿来一定是好看的。
他看过那婚服。皎皎不选婚服,婚服的式样其实是他选的。
雨丝飘落,国师侧头去看阴沉沉的天,想起了今早起火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