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已是深夜。
洗漱过后,苏青瑶穿着宽袖的翡翠色浴衣出来,见徐志怀戴着眼镜,正靠在床头看文件。身旁亮着一盏珐琅灯,朦朦胧胧地照在他的侧脸,有着近似琥珀的色泽。苏青瑶放下了竹编的窗帘,从另一侧上床。她头枕在徐志怀膝上,背对他侧卧,鼻尖对着摊开的报告,上头印着龙马影片公司、邵氏父子公司之类之类的小字。徐志怀垂头,伸手去摸她的脸。苏青瑶反手捉着他的,从指窝到指尖,轻柔地摩挲。
徐志怀轻笑,手垂在她跟前,任由她作弄,自己则继续看文件。灯下的寂静浓如蜜酒,令人微醺,许久,她有些倦了,打起哈欠。徐志怀撩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声说:“想睡就睡。”苏青瑶则说:“还好,等等你吧。”徐志怀笑了笑,有种难言的感受。他抬手,掌心盖住她的眼睛。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瑶,你搬过来住,怎么样?”苏青瑶合上眼,含糊地说:“好累的,遇上早课,六点就得起……”
徐志怀再度默了片刻,道:“只因为这个?”
苏青瑶一愣,神志清醒几分。
“你是被战争挤回我身边的。”他继续说。
“谁不是呢,”苏青瑶幽幽叹了口气,翻身,仰面对着他。“假如没有战争,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说着,她抬起胳膊,去抚他消瘦的面颊。衣袖缝着两三朵紫鸢尾,翠色的底布衬着,尤为鲜亮。“志怀,其实……我是有点害怕的。怕自己不该和你在一起,怕这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未来会重蹈覆辙。我们终有一天会恨对方,因为过去的事——但同时我又在想,选错了也没关系,关键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用谁来为我做主。所以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相信我都能承担代价。”
听她这样说,徐志怀心里一沉,神色也凝重起来。
苏青瑶觉得他可能并不想听到她的这番话,收回手,缓缓坐起。
短暂的寂静。
正当她想随便说些什么,将先前的话遮掩过去时,他握住了她的手。
“瑶,我还是想和你结婚。”十指相扣,徐志怀的口吻淡然且郑重。“因为我……”他突然止住话音,下面的话于他而言,似是难以启齿,以致于他侧过脸,要用近乎难堪的表情说。“我爱你。”
苏青瑶似是被针扎出了一个小洞,鼓胀的心脏很快泄了气。
她垂着头,手朝前,与他缠得更紧。
“你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徐志怀不满地啧了声。“不像个男人……”
话音未落,就被苏青瑶窃窃的笑音打断。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发现什么?”
“你很笨。”
说罢,她抽出手,食指在他眉心点了下,作势要溜下床。徐志怀搂住她的腰,朝怀里一拉。她的后背靠在他胸口,衣袖下坠,露出脖颈和肩头。吻落在上头,既热又冷。爱欲海一般延展开,无边无际。苏青瑶闷哼一声,侧头,说她不跟醉酒的男人上床。他笑,问她真假。她眼珠一滑,抿着唇不说话。那他就当是假的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海滨故人(下)
这一晚折腾到快天亮才结束。徐志怀睡得极沉,醒来,手朝身旁探,被褥温热,却并没有人。他便起身套上睡袍,微皱着眉,边系腰带,边往紫檀围屏去。
绕过围屏,果见苏青瑶。
她对镜梳妆,红木的梳妆台,嵌有三面教堂彩窗形状的镜子。妆台靠窗,遮阳的竹丝画帘拉了一半,将下半部分的山石折叠成几条模糊的细线。日光照亮了上半的鸟雀与芙蓉花,又从篾丝的缝隙里,漏出一棱一棱的金痕,印在桌面的力士香粉盒上。而她身着玲珑的缎面旗袍,背对他梳发,一下下,几缕断发逃出梳齿,飞入金痕里旋舞。
徐志怀看着,眉头渐渐松下来。
他停在雕花屏风边,看她将长发一股脑梳到后头,盘成一个饱满的圆髻,继而拿起一块宝蓝的圆形粉饼盒,取出粉扑,在眼下轻轻按压。香粉拍在脸上,即刻没了踪迹,徐志怀望着她镜中的面容,着实瞧不出擦与没擦的区别。放下香粉盒,她转而去拿三花牌的腮红盒,盒子上印有一位白人女郎,正托腮远眺。腮红从眼下拍到面腮,柔美的桃粉色,可她或许是嫌太浓,又拿了一块科蒂牌的粉饼压了压。
耳环放在抽屉,苏青瑶侧身低头翻找了会儿,取出一个方型的螺钿首饰盒,拧开,里头放着一对翡翠耳坠。她戴上,抚了抚额发,接着在桌上林立的口红里,拿起一根露华浓的口红,豆沙色。她唇瓣微张,神情专注地涂抹,似是在解算术题。
徐志怀见状,不禁笑了下。他走到她身后,指尖触了触耳坠。三个圆环串联成的耳坠子左右摇摆,惊动了她。苏青瑶拿着口红,转头望向徐志怀。她见他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一幅刚起的邋遢样,莞尔一笑,刚涂过口脂的唇瓣晶晶亮。
“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午呢,”苏青瑶说。
徐志怀也随着她笑笑,左手搭在她肩上问:“几点了?”
“十一点多,可能快十二点了。”苏青瑶答,将口红旋回去。“你快去洗漱,等下好吃午饭。”说着,她侧身,胳膊支在靠椅上,指一指他的下巴道。“该刮胡子了,你看看,这里都要黑了。”
徐志怀抬手摸了摸,是有些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