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从某一秒钟开始。
地球像被投入鱼缸里,空气稀薄,声音无从传播,颜色被水冲刷,天地动态成了一场黑白哑剧。
班主任逐渐哽咽又蹩脚的措辞,看向她,又不忍看的目光,构成了对这残酷世界的恸哭乐章。
面前人嘴唇翕动着,明寐的眼神从活到死,从灵到怔,心跳仿佛定格在了那个瞬间。
原本握着书包背带的双手,缓缓垂落。
6月14日,下午16点44分。
就在她看着手表数下课时间的时候,就在她忽略每一秒钟平淡的珍贵时,一辆尾号10的十九路公交车,在离开春晖街站,驶向秋露园站的路段途中,车体突然无理由失控,整辆车从高架桥翻下,车体在桥下绿化带坠毁。
救护车和消防队赶到现场,一个小时的救援结束,全车包括司机在内的25人均已无生命体征。
很多人都目睹了那场车祸,硕大的公车像试图闯破既定命运的,爆发生命绝唱而一跃,周遭目击者,听见了隔着车窗玻璃从公车里爆发出的短暂而剧烈的尖叫声。
如花从高处坠落,花瓣散了一地,美丽又惋惜。
目击者发在网络上的那些事故现场的视频,图片,屡屡被系统标注为涉及血腥恐怖,未成年谨慎观看。
观摩片段细节的人,无一不沉默而窒息。
明寐记得,老爸那天笑着跟自己说,公司给换的那辆车和他们家有缘分。
因为那年她10岁,车子的尾号也恰好是“10”。
腿骤然失去支撑力,明寐瞪着眼,跪倒在地,硕大的书包歪斜在一侧。
眼见着撑着地板的双臂在剧烈抖动,呼吸也在抖动,根本就控制不住。
来扶的班主任说了什么,双耳像被灌了水,她根本听不见。
人在受到剧烈打击时,身体神经会给予最快的防御,所以,明寐只觉得满脑子懵,什么都听不见,也无法思考,不接受任何别人所说的“事实”。
还以为自己正在度过的,是平平无奇的“每一天”。
晚霞逝去,明寐跟着老师走进医院,走过那一整个走廊的哭嚎与凝视,来到太平间。
站在那张盖着白布的床边,看着那垂在侧边的大手,想伸手去触摸,却又不敢。
医生要揭开白布确认死者的瞬间,明寐突然抱着他的手臂,拼命地摇头,缓缓滑跪下去,眼泪终于随着崩溃的情绪决堤而出。
是不是只要自己不看,不见,爸爸就还在,只要自己死都不承认死的是爸爸,明实先生就会提着蔬菜打开家门,笑着对她报今晚的菜单。
抽噎哭泣的频率过于紧凑,明寐的大脑开始缺氧,医院走廊的白炽灯刺得睁不开眼,这个时候,越是清醒的人,越痛苦。
是在那个刹那,明寐意识到——自己的天塌了。
【明寐,你又挑食,再挑以后再也不给你做这菜了。】
【妹妹啊,过来给爸捶捶背呗?这两天累腾,三十块钱,干不干?】
【永远得想着别人的好,你先对别人好了,别人才能对你好啊,是不是?】
【等你上了大学,喜欢啥干啥,不用管什么找工作好不好,给你存着钱呢,爸养你。】
【我都计划好了,等退休就养条狗,你不是喜欢大狗吗?养条金毛,每天遛它的时候买菜,等你回家,没事还能下楼跟那帮老头子们下下棋,多好。】
【爸这辈子也不求啥了,让我闺女一直开心快乐,就知足!】
明寐扯着医生的衣服,几乎是嘶吼着爆发出哭嚎,缺氧到天旋地转。周遭人纷纷看来,攥紧而发白的指关节,是她无声发泄对命运的仇恨的佐证。
那是世界黑白的分界线,从那天开始,她的世界遁入泥泞,双足陷入沼泽,口鼻比噩梦封锁,留有一双布满恐惧的眼眸,环顾这破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