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板哭了一天,把茅博士哭傻了,连为什么来都忘了。
“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你这里汇来的七十万元,从浙实行走的,看着是不想被别人知道的意思。我发了电报,专门问清,明卿说,确实是他给我的,叫我不要问为什么,只管拿去盖桥,以后也不用还。他那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叫蘅青去问,也还是这么说。”
十一月,那正是法币会谈的前夕。
这件事露生居然半点不知道,家里人也半点不知道。
露生和茅以升相看一眼,茅博士黯然道:“我不晓得他和你说了没有,但我想明卿巨眼,而且善于谋算,他恐怕是知道那次法币的会谈很可能不会成功,一旦失败,金家的财产难以保全,江浙的商人们也很难再支持大桥的建设。我猜想是这样。所以他在会谈之前暗暗地挪出了七十万给我,叫我不要问也不要说——唉,我是决不信你们扰乱法币的,单凭这件事,我就决不相信你们沽名钓誉,世人不该这样骂他,有谁能做到他这个份上!”
他自管说,露生在心里一阵一阵地吃惊。原本很怨求岳,恨他恨得不行,既恨他不争气、又恨他绝情,可谁知茅以升把这事儿说出来了,求岳居然从来没跟他说过。
为什么?难道是怕拿走了这七十万,露生要跟他生气吗?别逗了!露生自问,还记不记得钱塘江大桥这件事儿,按着良心说,真的想不起来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焉能想到迢迢之外自己一窍不通的什么大桥建设?当初劝求岳帮忙也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于国家有利,劝他向善之意。
可求岳却从来没有忘记这座钱塘江上的大桥,中国人第一座自主建设的现代桥梁。
它是桥梁史上的一座丰碑。
做事应当善始善终。
金求岳,王八蛋,在爱情上一点儿没有善始善终,别的事儿倒挺能惦记的。
露生再问自己,如果求岳把这件事告诉他了,又会怎样?那么这半年里他要操心的除了句容的工厂、杭州的工厂、传习所、盛遗楼、金家的吃用,他还要再去顾虑建桥的一笔庞大支出,他又要增加一个实现起来极其困难的操蛋理想了。
他太懂得他了,所以干脆不告诉他了。黛玉兽太会作死了,不累死自己不爽。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湖水的声音在远处起伏着,那是春水的涟漪,有小雨下来了。
“这是五十万的支票。我和养甫、蘅青,凑了两个月,才将将凑齐。”茅以升道,“你收下吧,我们知道金家这次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你们的工厂都停工了。如果是别人,我们不会这么做,但对江浙纺织、对江浙的工商业而言,你们也许是最后一面斗争外资的旗帜,没有人希望你们倒下,但凡是有一颗爱国的心的人,都不会希望你们倒下。别的我们做不到,就先凑出一些钱来还给你们——但愿这五十万能帮得上忙。”
露生怔怔道:“大桥经费这么困难,您从哪里凑来的钱?”
“这个嘛。”茅以升笑道,“办法想想总是有的,人总比钱塘江好说话。”
他没有告诉露生,法币上台之后,宋子文和孔祥熙为了攫取金家的名声,连大桥的建设也要插手,他们接管了负责大桥经费的银行,克扣了江浙财团支援的款项,转而将项目经费交由宋子文把持的中国建行,美其名曰“国家管理”。
但沽名钓誉毕竟也得做点儿什么,他们开出了苛刻的条件,要负责项目的茅以升在两天内重新整理经费预算,把原本承诺给江浙财团的收益割让一部分给宋氏银行。
两天,只能说茅以升就是茅以升,茅巨巨爆肝两天,真就给他肝出来了!
当时宋子文人都傻了,只能庆幸这些孬种是不知道金明卿偷偷地还给了杭州七十万,否则还不知道要整什么花活儿。也因为这么一出闹剧,大桥经费暂时安稳,石瑛和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建桥虽然多多益善,但金家有难,当初受恩于人,此时不能见死不救。几位大佬又爆肝了两个月,把钱凑出来了。
他有点怕露生细问,晓得白老板聪明胜人,怕他知道了不肯收这个钱,因此说到这里,有一点心虚,低头又去写他的报告。
露生说不清自己心头什么滋味,此起彼伏的情绪潮水一样在心里涌。甚至对求岳还增加了一点新的怨恨——难不成大桥只归你的事?我就不曾出过力?凭什么让你知道不让我知道。黛玉兽终于不哭了,他开始钻牛角尖赌气了,好了,人能赌气基本上不会死了。赌着气,更讨厌求岳了,想都不肯想他,还不如看茅博士写报告让人心情舒畅。
那些许的片刻,他也会想,像茅以升这样的人,他们也会爱么?往小了里说,他们有没有像自己这样,为了私情伤心落泪过?往大了里说,他们见多识广,能明白这个国家烂到了深处、要救都救不起来么?
他不信石瑛不明白,不信茅以升不明白,可是他们仍做他们坚持的事。
爱是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它很纤细,让我们忘却世间的困苦,为自己流泪喘息,可是它又很庞大,它是一种坚不可摧的温柔的意志,无论前路如何,爱要我们向前,哪怕天意不可知,哪怕潮水不可测,哪怕明日无人许诺。
“茅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杭州?”静了许久,他问茅以升。
“暂定是留天。你若有别的事,我也可以多留几天。”茅以升揉揉太阳,“你打算怎么样呢?”
你到底回不回家啊?!
露生咬咬嘴唇:“我的打算——也是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