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二十二年前的夏末,当隋日知问出同样的问题时,隋夫人怀抱着一摞婴孩用物,话却是对着面前的杨氏说的。
“因为这个孩子,必须是我所出。”
她话语出奇的果决,几乎不容反驳,“你要明白,他若生下来,便将是整个隋氏主家唯一的子嗣。有大长公主的照拂,有皇室的血脉与传承,前途无量。他的身份不能沾染尘埃,必得有一个家世显赫的母亲。”
隋夫人的理由不可谓不尖锐,“你想让他今后在永平城内永远抬不起头,永远被别的皇子世子戳着脊梁骨,说他娘就是个穷秀才的女儿,说他不配入皇城,血脉低贱不干净吗?
“我不是在让你做选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京城的皇亲国戚,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彼时她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面对那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姑娘,并没有给她太多的软语温柔。
“如果你真心为他好,就别毁了他。”
“我娘不是京城人士,虽说家在岭南,但跟着那秀才读书学字,曾经也是过过好日子的。”隋策说道,“她懂些道理,知道轻重。若非家道中落,实在是无米下锅,不至于沦落至此。”
一般而言,如隋家这样娶妾室回府传宗接代的,大多有所挑拣。
为了后嗣着想,女子普遍要求清白家世,好生养,最好是能识文断字,读过四书五经,容貌当然更不能太差。
这在民间着实不容易寻得。
就算寻到,心气又与寻常妇人不同。
见商音良久沉默着没吭声,他目光落下来,姿态却很轻松似地浅笑说:“是不是觉得我大娘很过分?
“听上去好像打着事事为我考虑的旗号,实际上八成是怕侍妾入府,她脸上无光。”
不等商音答复,隋策便自己回应道:“至少我在得知真相时,就是这么想的。”
那之后的十几年里,隋夫人一如承诺,是真真切切将隋策当作亲生子来对待。
孩子出生后不久,她便在小院中抱着晒太阳,逢人就说臭小子听话,好哄,不劳神。
看眼睛多像他爹。
眉毛像自己。
她养了他十几年,近乎承担了慈母与严父两种角色。隋日知畏妻如虎,常常只能在边上帮腔附和,根本插不了手去管。
所以隋策长到少年时,一直没怀疑过自己的出身。
隋夫人顺利瞒过了所有人的眼,包括大长公主与鸿德帝。
而杨氏这一生换过许多住处。
她起初是待在城郊的,后来因惦记隋策,央着隋夫人搬到了京中。
谁也不知道在永平城那些曲折交错的深巷里还住着一个日日翘首企盼的女人。
每逢傍晚,她总会偷摸到去往书院的必经之路上,守在街边等满城的公子少爷们放课归家。
杨氏在那条长街上远远地看见过隋策好几回。
看他从半大不小的幼童一日日拔高。有那么一次孩童的藤球滚到了她脚边,她手在半空颤抖良久,到底没敢去捡,反而在隋策过来时掉头便跑。
她的这些小动作,隋夫人不是不知道,但不晓得出于什么缘由,她没有道破,也没有指责,更没提过将她赶出京城。
可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子长了岂有不露出端倪的时候,毕竟纸是包不住火。
“我是无意中跟着她到这附近,才偷听到了我娘的事情。”
商音大约能猜出他的反应,似笑非笑地问:“很生气啊?”
“对啊。”他也不否认,“十四五岁的年纪,本来气性就大,觉得生育之恩万死难报,也觉得自己的生母很可怜。
“一辈子到头没个名分,孤零零地圈在这空旷的大宅院里,过着日月无光的生活,甚至没办法和亲生骨肉相认。我以为母亲是被他们联合欺负了,也觉得自己被人骗了。”
隋策盯着挂在栏杆后的两条胳膊,“因此,我回去便和大娘狠狠地吵了一架,我说要接她回家,但让她一口否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