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倒怪,一个犯官,送行的却多。先是何盏匆匆来送,后又是柏仲领着应天府几位官员也套了马车赶来。
众人下舆就见席泠并两个差役侯在杂草淹没的小路上,穿着玄青的袍子,在秋高艳阳下,立得笔直,那一股淡淡意气,仿佛不是去流放服役,而是羽化登仙。
柏仲与几位大人一并迎上去,席泠托着手镣与他们一一作揖。待此时再看这些人,席泠胸怀内似萦纡了满腹的话,他又不善奉承,欲说难说,只是“多谢”二字。
柏仲托起他的手臂,袖口挥洒,“嗳,不要说这些谢不谢的话,咱们共事这样久,不要讲这些虚礼。”说着,自顾自点点头,“你放心,堤堰的工程,总不停就是了。”
席泠默然拱手,又望向郑主事,噙着丝笑,“此番虽未牵连各位大人,到底也带累你们不少,席某心有愧疚,只等来日归来,再向各位大人赔礼。”
众人相互作揖,说来说去,都是些读书人间的临别赠言,不题也罢。片刻席泠反送几位登舆,好几辆马车纷纷调头折返,唯有一辆还在原处,挂着靛青的帘子,那帘子被风拂动,看不清里头坐的什么人。
席泠眺着静目,正疑惑,却见那赶车的小厮一径往跟前过来,“席大人,我们老爷有请。”
跟着过去,挑开帘子才看见,里头坐的正是林戴文。那坐姿不大端正,斜斜地歪在车壁上,饧着眼睨席泠,“请席大人上来稍坐片刻。”
席泠料想他总要来南京一趟,却不想是压后到今朝。这厢登舆钻进去,小厮放下帘子,里头是一片淡淡晦暗。席泠坐到侧面,托着手镣向他作揖,“罪员见过林大人。”
林戴文望一眼他腕上沉重的镣铐,调侃地笑了笑,“委屈么?”
不用想席泠便知他所指,澹然地将那坨铁铐子转了转,“犯官有罪,甘愿受罚。”
“除了才智,我就瞧上了你这股能忍辱负重的劲。”林戴文捋着须,渐渐欠身,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我此番要往北京去了,一是为万寿节,二是为入列内阁,在南京转河道,特意来瞧瞧你。我在车内看了会,倒是没看错,你今日,一改从前摧颓之色,总算有了些处变不乱的平坦之气。”
说着,林戴文端正了半身,整拂袖口,“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吧。”
席泠噙着丝喜怒难辨的笑,拱了拱手,“敢问大人,为什么要帮我?小小一桩几十万的贪墨案,微不足道一个席泠,能在北京引得皇上与内阁相争,我想,必定是大人从中周旋的缘故。”
“你想案呈朝野,让那些高在朝堂的人都知道黎民之苦,怎么就知道我何尝不想?”
说话间,林戴文收敛了笑意,眼色不经意地凌厉起来,“还有,我曾对你说过,要提你为南京户部侍郎,这不是哄你的话。我如今要入列内阁,江南又是一朝的钱袋子,南直隶户部是最要紧的地方,用别的人,皇上与我皆不放心。我冷眼拣选这几年,除了闻新舟,倒只有你堪用,这是皇上与我共同的意思。我自己的私心呢,也不妨告诉你,我初入内阁,到底势单力薄,得收拢些可用之人。正好,我看你不错,不管身陷囹圄还是高居公堂,都不忘体恤民心,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被权利生死麻痹。”
席泠倒没料到得他如此器重,一时眼泄意外。林戴文洋洋举着眼睨他一会,重又挂起唇角,“你以为我器重你,是凭你那两三万银子?席泠,我常任江南巡抚,见过几百几千的银子,你那一点,实在不够晃我眼的。”
闻言,席泠生出两分惭愧,两三万银子,确实不够买个南直隶户部侍郎之职。
“啧、我看你哪里都好,唯有一点不好。”林戴文含笑将他指一指,“就是有些年轻人的臆测习性,总惯把人、把世间往最恶劣了想。你太清高孤绝了,低着眼看人,这一点恰是握权者的大忌。凡是方策,皆有优劣,人亦如是,为政者不能局限在自己心目中的好坏去看人论政。时事视人,方可纵观全局。皇上与我有意将你流放出去,就是想磨一磨你这过于清冷的脾性。满打满算你也才二十五的年纪,这点苦头,不算什么。”
山野的风拂动着车帘,若隐若现的阳光斜在席泠眼中,如一泓金波,沉默地振荡。
林戴文拈着须,放软了嗓音,“你不是有位爱妻?听说她出身寒微,大字不识?可你甘愿为她弃了侯门的好姻缘,我想,在你心中,一定觉得她很好。我望你有朝一日,用看她的眼光去看待世人,以待她之心,去待世人的优劣。”
席泠沉默了半日,胸怀里波涛汹汹翻滚,到头来只拍出口一句:“多谢大人教诲。”
林戴文笑着摆摆袖,阳光倾注在眼中,满是过来人的淡泊与沧桑,却浮动着中年人的睿智与野心。
比及席泠跳下车来,朝那扬尘车马深深作了个揖。再抬首时,箫娘便一如整个人间,由马车上跃然眼前。她飘曳的衣裙像一幅秀丽江山图迎面朝他拂过来,那枯败与盛开的,都是点缀的颜色,使整个人世丰满充盈。
太阳东出,热切地晒在席泠身上,他的目光注视着箫娘以及她身后的杳杳苍山。箫娘用扇子遮在额上,笑嘻嘻地走到跟前,把两手背在身后,有些俏皮地仰起脸,“你在这里站着,是在等我么?”
“可不?可不就是在等你嘛。”这一瞬间,席泠涤净心胸,开怀地面向她。阳光刺着他的眼,他不得不蹙着额心饧着眼皮,朝那来路上望去。目断处,枯草荒芜,却是秋荣,“等你好久,来了好些人送我,又走了。总不见你,我还当你是在家打点行李,要跟我一道去呢。”
箫娘别别扭扭地搦一搦腰,脸上有些红霞浮动,“我原是这么打算的,可临了,想去也去不成了,只好你自己去,我在家等你。”
她这个人固执起来八匹马也拉不转,这回忽然换了心肠,席泠不由好奇,“为什么想去又去不成了?”
山风拂散了箫娘髻上的碎发,挹动她满目的春意。她抓起他沉重的手,往肚子上放,“我经得住劳顿,他也经不住啊,保不定路上一尸两命,可怎么好?”
席泠惊吓一瞬,反应过来,哗啦啦地拽着铁撩,在那似乎有些变化的腰肢上缓缓摸了摸。仿佛他的血脉流淌在她的身体里,他们彻底融汇,他有种崭新的欢喜,“真的?多久了?”
箫娘瞪圆了眼,说来都是惊,“太医说三个月,这些日子我光顾着为你担心,竟一点没察觉!那天猛地昏过去,请了太医来,我才晓得。”
“昏了过去?你哪里病了?”席泠一只手捧起她的脸细窥,见杏脸含春,又不像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