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由密密的叶罅里渐渐收尾,天色一寸寸压下来,她仰着头等月亮,薄薄的肩背停立着,好似黑天也压她不垮。
月亮爬起来,在监房窄窄高高的窗口外,席泠剪手望着,面色沉静如水。那窄窄的一片天黑压压的,永远也冲不破的样子。他仰着脸,坦然地等天罩下来,或许能碾碎他的骨头,但心却再也不死。
一连拖延了日,彭道莲却迟迟不提审席泠,按他心里的意思,惯常的手段,面对狡诈的犯官,得先织就一张人证物证的密网,叫人插翅难逃。
于是与何盏说下,要传讯应天府工科负责修堰筑堤的几个官员,先就传了主事常大人。好巧不巧,这位常大人来时,是打柏仲的内堂出来,到了都察院公堂,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只道:“是,是席大人下令修的堤堰。图样是我们工科与上元县的几位河道上的人商议着定的。后头下了扎付,我们就雇佣了两岸的村民并一些经验老到的河工,开始建了嚜。银子哪里来?自然是户科拨的银子嚜,每一笔清清楚楚的,都在户科的账上记着,卑职敢拿脑袋担保,绝没有偷工减料之事!”
彭道莲见问不出什么,又传了应天府管银粮的户科主事。郑主事不疾不徐地到衙,往公堂上交了账。
彭道莲看也懒得看,料定席泠既是应天府府丞,往年的帐早就叫他做平了。因此先拍惊堂木,震慑郑主事一番,“郑主事,听说你原是上元县的差役,经年与席泠私交甚好,是靠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可有此事?”
郑主事半低着腰,朗朗笑了两声,“下官确是席大人向应天府举荐,此事属实。可恕下官无礼,大人这话说得有些不仔细。怎么叫‘与席泠私交甚好’,又什么‘靠他一手提拔’?这两者之间,从大人口里说出来,仿佛有些因果关系似的。下官可是冤枉,与席大人有些私交不假,但私是私,公是公,下官是当差还算得力,席大人看在眼里,才向应天府柏大人举荐的下官。”
彭道莲给他堵了一堵,望向边上,那里斜斜摆着一张案,何盏稳坐在后头,轻轻拍了下惊堂木,“先不说这些没要紧的事……”
“大人,二位大人!”郑主事把腰一再放低,两头拱手,“这怎么能是没要紧的事?这可干系到下官的声名,一会下官前脚打这里走出去,只怕后脚满南京官场上都是风言风语,说下官是靠巴结奉承上司才升的官,叫下官哪里说话去?还请彭大人收回方才那句话,有什么事,再问,下官知无不言。”
何盏暗里笑了笑,窥彭道莲的脸色。那彭道莲气得不轻,却不想与他纠缠,只好别开眼,“好好好,算本官口误,污了你郑大人的清名!我只问你,修上元县郊外那处堤堰,当初是谁下令修的?”
“回大人,是当时席大人与下官、上元县的县丞白丰年以及工科几位大人一齐巡视了河道拟定下图样,由席大人下令开的工。”
说着,郑主事直起腰来,遥想一番,“哟,当时这图样画出来,连南直隶工部几位做过大工程的大人也说好,省料呀!要紧还是那位置选得好,在那一处建堰口,不单能减免县内的水患,还能引渠浇灌那一带的田地……”
“谁问你这个!”
那彭道莲怒慑一声,郑主事再度俯下腰去,比先前又低几寸,“您问、您问。”
彭道莲伏着胸口侧过身,朝何盏扫扫袖。何盏便心平气和地接过腔,“一应银子的调用,都是你拟定的公文、席泠落的姓名,那些银子,打哪里来的?你是户科的主事,可晓得个具体出处?”
说到此节,那彭道莲倏地转来补了句,“哼,你可千万不要说是打应天府的库里出的,应天府的帐我早查了个明白,可没有一笔十万上下银子的开销!”
郑主事转向何盏拱手,“按理,是应天府的工程该应天府出钱,可一是应天府拿不出这些钱来;二是凡过万数的开销,都要向户部申批。因此当时席大人往户部去了一趟寻闻大人,后头就把银子交到了下官手上,下官想,必定是户部出的钱,因此账目上,记的户部的开销。下官拿了银子,就转去了工科,紧着就开工了。后头有些杂项,还是应天府出的钱,一笔一笔都在账上呢。”
彭道莲登时就想传问闻新舟,可暗里细想,闻新舟与林戴文有些关系,又听说要不了多久就能调任北京,因此不得不谨慎些。
思虑一番后,彭道莲只得散堂,隔两日改传了上元县丞白丰年来问话。
那日白丰年来,肥肥的身子往堂下一立,便挡住一片曦光。满脑袋的汗珠子打他白白的横肉下雨似的往下坠,先摘了乌纱,一壁摸了帕子揩汗,一壁向上两厢笑嘻嘻点头,“体胖、体胖,二位大人可千万见谅、见谅。”
“你就是上元县的县丞白丰年?”
“正是卑职、正是卑职。”
彭道莲将眼前卷宗看一眼,胳膊搭在案上斜睨他,“你是个举人功名,按制,县丞该是进士任之,你是如何做了县丞的?听说是席泠举荐的你?”
白丰年眼珠子暗里一转,腆着脸堆出个愈发殷勤的笑来,眼缝也险些瞧不见,“依卑职之见,谁举荐的不大要紧,都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操劳!按制,举荐卑职到南直隶户部,审查的是吏部的官员,这里审查了,还要递呈北京,由北直隶吏部审查,再下达公文任命卑职。下官既然收到了拜任的公文,想必不论是南直隶吏部还是北直隶吏部,都是首肯了下官的才干的。下官不才,虽只是个举人,可仍有为民之心,为国之志!也将将,有那么点小才,虽不堪大用,做个县丞,也能勉强。见笑、见笑。”
“好,以才任之,好。”彭道莲欹在椅背上,噙着丝冷笑,“那你向席泠前后打点的那些礼,是怎么个说头?”
“什么礼?”白丰年舔舔唇边的汗渍,思想思想,恍然大悟,“噢,那些东西,不值什么。大人有所不知,那年下官初入仕途,任了个教谕,席大人当时在下官手底下当差,因些小事,我们两个发生了些嫌隙。后头席大人成了下官的上司,下官生怕他对下官有些……说来惭愧,竟是下官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席大人,一向秉公办事,从未在公务上为难过下官。下官心有悔悟,向他赔礼,他不受,只好年年趁着三节,送些东西。下官不才,俸禄虽没有几个,但家中还算殷实,送得起。这不算以贿谋官吧?嗳何大人,您说我这不算以贿谋官吧?”
何盏笑了笑,“要说以贿谋官,未免说得大了些,况且今番查的是堤堰的案子,不是查什么贿赂官员的案子。要查,就得把南直隶吏部与北直隶吏部都牵扯进来,挨个问问,禀报了皇上,才能立案。”
这么一说,彭道莲只得作罢,何苦为个席泠,将南北两都的六部都牵连了?便转回话锋,“当时你与席泠等人巡查那一段河道,是你找的人去丈量的地势?”
“嗯、这倒不错,是下官。”
“那时候你在席泠身边,是不是听见他说,要动用百姓所缴的火耗银子修筑堤堰?”
“这个……”白丰年揩揩汗,折了折绢子,“嘶……动哪里的银子没听见说,仿佛只听见席大人说,他想想法子。后头就有钱了嚜,这中间的事,下官就不得而知了。下官是真不晓得了,往后修堰的是应天府的工科,出钱的也是应天府,下官是县衙的人,只管去监工,催促催促日子,银子可是一两也不过手!”
那汗珠子仍旧复复行行地打他脸上滚下来,顺着淌入叠着肉的脖颈上,浸湿了补服,使他整个人油腻腻的抓不住。
彭道莲在北京做了两年的佥都御史,地地道道“上头的官”,一向少同地方上七八品没要紧的官差打交道。
此番冷不丁与这些人交了手,适才幡然领悟,这班满身市井粗陋气的地方官,早把浑身棱角磨得圆润,皆成了滑手的泥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