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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却圆九(第3页)

席泠掀开薄衾下床,往榻上倒盅凉水来喝,撑在炕桌上吁了口气,“你接着睡,我到正屋里看会书。”

他的肩颈凹陷下去,头微微垂着,箫娘撩着帐子注视他,微风从他宽松的寝衣里往里灌,洗劫了他坚壮的骨头。衣裳偶尔贴在他的腰上,箫娘才发现,他瘦了些,不知不觉地,似乎也老了一点。

他们已经相遇了许多个年头,猛地一想,箫娘都不记得是多久。可把此刻的他与初会的他比较一番,他的确苍老了一些,皱纹未添,皮肤未坠,是从他心里老出来,蔓延了满目无力的沧桑。

箫娘倒是比从前显得年轻了,她不由得自恼,大概他做了她脚下的土壤,她自私地抽走全部的养分,滋养了自己。

晦暗里萦来一丝酸楚,她打着帐子的手正往下垂了垂。不防席泠走到门后,斜斜些转来半张脸,目光几乎是冷酷,“这两日就叫人替你收拾好行李,吩咐包了船往杭州去。”

旋即凌厉的吱呀一声,他开门出去,彻底没了商量的余地。箫娘在帐里呆坐半晌,左思右想,做什么非要叫她往杭州去?是想打发她?这么一想,不免浮动连篇——

他是青年才俊,这两年越来越出息了,满个南京城差不多都是他说了算。而她呢,大字不识,诗文不通,始终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粗妇,穿戴再体面,一开口仍旧丑态百出。好像那日在雷大人家,雷太太就暗里笑话她来着?

或许他不是瞧上了别的女人,只是单纯嫌她,饱读诗书的人往往清高的很,对财米油盐总是有些瞧不上眼的。

可泠哥不同呀!他与别人从来就是不一样的。

她蜷在床上,翻来转去,一会一副思想,想到天蒙蒙亮,月轮淡痕,密星稀疏,天光暗昧地发白,好像她的世界,也在混沌中天翻地覆。

晨起席泠才回屋来,见箫娘缩在铺上睡着,穿着薄薄的黛紫寝衣,映满折枝纹的薄衾只盖到瘦瘦的腰间,瞧着可怜。他的心又不似黑暗中那样硬了,曦微里软化下来。

他正拨开箫娘的泪痕黏着碎发,她就醒了,蜷着不说话,眼朝对过的榻脚盯着,目光委屈怀恨,模样更可怜。席泠只好搂她起来,笑着哄她,“对不住,我昨晚做了个噩梦,醒来脑子有些惊吓,说话不好听。”

箫娘又恨又怄,吭一声伏在他肩上哭,“为什么非得要送我去杭州?”

“没有为什么。”席泠想想,抚着她的背叹气,“实话对你讲吧,我是个爱清静的人,你成天在家,吵嚷得我耳根子不得清静。我就想着送你出去散散闷,我也好松快松快。”

果然是嫌她了,箫娘暗里怀恨,不过好在,嫌得还不多。她心内自检一番,身上的确是有好些俗不可耐的毛病,她想,杭州回来再想法子改一改。

此刻却绝口不应。

席泠把她扶正,捏着袖口搽她凌乱的泪痕,搽着搽着,就改成亲,亲着她横七竖八的眼泪,“怎么忽然好哭起来了?从前闷不吭气的,挨了打也不哭。”

箫娘给他逗乐了,袖管子扇打他一下,“还不是给你怄的?!”

他又亲回来,越有些情难自禁的架势,心里冷的猛火堆,复燃起来,烧得壮烈。箫娘察觉,往后躲了躲,“人家还怄着气呢!”

席泠哪管这许多,一气揿着她倒在枕上,手往她凉丝丝的衣摆里爬,爬向那绵软的小山丘,一握住,箫娘便泄了气,偏着脸,使他的嘴,好密密麻麻落在她的肩颈上。

他的嘴唇有些凉,像细密的雨点子落满她身上。箫娘在漫天雨里水溶溶地迎接他。他把她魂儿也撞出去了,趁着这功夫,汗涔涔地凑到她耳边来蛊惑,“你听不听话?”

箫娘半饧着眼,揪着枕头点头,“听话。”

“那杭州,你要不要去?”

她把眼睁开一些,神魂就归体一缕,有些清醒,咬着嘴摇头,“不要去。”

席泠狠捭棁下,疾风骤雨蓦地停了,悬在她眼皮上带着霪色笑了下,“你想清楚,要不要?”

箫娘在陡地一下蛰痛里彻底成了一团乱麻,又在蓦然的空荒中,焦急不安。她只能像一缕线痴缠他,撒着娇,“要的、要的。”

席泠汗润的眼渐渐笑开,他狂热而绝望的爱,便似一片乌黑的天倾罩下来。

比及天光大亮,丫头们端水进来给二人洗漱。席泠穿戴好补服由屏风后头出来,叫住了素心吩咐,“告诉晴芳,打点好太太的细软,你们陪着往杭州去逛一逛。再告诉官家,包一艘好点的船。到了杭州,我有位同窗在那头接应。”

素心听见要往杭州去游玩,心里正高兴,谁知太太媚眼斜挑,将席泠拽到床沿上,“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去了?”

“方才。”

席泠凑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太太脸红起来,捶了他一下,“那不作数!”

“应得好好的,怎么能不作数?”席泠整衣起来,抚一抚她的腮颊,“听话。我走了,晚些归家。”

言讫出门去,素心红着脸发了会怔,才想着追到廊下,“老爷,什么日子启程呀?”

“二十就走。”

话音甫落,人已钻入紫竹林间的小径里,绿森森的密幄间,他暗红的影闪动着,是倏明倏暗的一团红莲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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