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看完那封信,过了好久,才对江凌道:“除了这封信,还有别的话吗?”
江凌拱手道:“有,岑照说,若陛下要见内贵人,便于今日子时之前,卸甲解剑,独身入寺。”
张铎点头应了一个“好”字,起身一把解下了身上的鳞甲,又将腰肩的悬剑取下,抛给了宫侍,跨步便朝船舷处走去。
江沁等人见此,皆扑跪相栏,“陛下,万不能受岑照挟制啊。”
张铎从众人身旁径直走过,没有回头。
江沁起身踉跄着还欲追谏言,却听自己的儿子在身后道:“父亲,那封信……不是岑照写的。”
“什么?”
江沁一怔,旋即回身拾起张铎留在案上的信纸,只见上面是一段与张铎极其相似的字迹,唯在笔锋处憔悴收敛,露着几分女子的怯态。信不长,行文如下:
“陛下,席银一生粗鄙,至今行文不通。握笔临纸,虽有万言,却不知道如何言说。灯下斟酌辞格良久,唯有一句可堪下笔,或不至于被你斥责。”
写至此处,她提了一行。
字骨,还是张铎的字骨,但却收拾起了字迹当中刻意模仿的沉厚调,独自尽情舒展开一段纤弱嶙峋的风流。
“我待你如春木谢江水,汲之则生,生之则茂,不畏余年霜。但愿你待我如江水过春木,长信前路,尽向东流,不必回头顾。”
江沁看完此句,望着纸面,沉默了很久,而后扶着江凌坐下来,扼腕时,手脚都在一阵一地发抖。
“父亲,您怎么了。”
江沁摇头,顿足喟叹道:“最后到底……还是攻心者胜啊。”
江凌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但张铎心里却是明白的。
这封信应该是岑照纵容席银写的,她如今尚不知道,张铎对她无措的爱,在江州淹城之后,急转仓皇。城楼远望而不得之后,他也是靠着一碗又一碗的冷酒,才得以在满地月色中睡踏实。尽管他还肯克制,还能取舍,但他已然无法再将那一弯瘦影融入他任何一个观念之中。
而席银却以为,这些在脑海里斟酌千百次的言辞,可以泯去张铎舍弃她的歉疚,所以才趁着岑照闭目时偷偷地换掉了岑照写给张铎的盲书。岑照知道她动过手脚,却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她写的那封信给了江凌。
席银暗自庆幸,认识张铎两年之后,她的余生,终得有了些了悟——不惧生离,甚至也不怕死别。她也终于学会怎么像他一样,如何做一个自尊而勇敢的人,干干净净地与张铎,去做做体面的诀别。
可是她如何知道,这种来自于勇气之中,对张铎近乎绝情的“饶恕”,虽然是张铎教给她的,张铎自己却根本就承受不起。
相反,张铎此时宁可暂时什么都不看,只想手握戈矛,满身披血地抬头,去仰慕她胸口那一双红蕊绽放的情(和谐)艳。
从前张铎以为,自己赏了她天下最贵的一把刀。
时至今日,他忽然才明白,席银本身就是刀。
是岑照捅向他皮肉的刀,也是他自己捅向内心的刀。
想着,不禁有些自讽。
此时五感敏锐,一下船,便感觉到了褪掉鳞甲之后的春寒。
张铎收敛神思,独自走上引桥,见汀兰丛的后面,张平宣静静地立在引桥下。
她穿着青灰色的粗麻窄袖,周身没有一样金银饰物,就连头发也是用一根荆簪束着。
她身子已经很重了,但还是扶着道木,向他行了一礼。
“我知道,你已经赐了我一死。”
张铎望着她发灰的眼底,“既然知道,朕就没什么再与你多说的。”
说完,他朝桥下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平省道:“哦,有一事。在荆州城外试图侵犯你人,你还认得出来吗?”
张平宣应道:“认得出来。”
“好,人朕还没有杀,后日会押送江州,你可以让江凌陪你去,张平宣,你自己试试吧,忍不忍得了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