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仲林的三徒弟将灵酒送回天一宗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句叮嘱:“师尊,这柳林酒是用雍城一种特殊灵谷酿的,纵是您,多饮怕也要喝醉,尝尝味道便是了。”
话落在袁仲林耳中,他心想:“这兔崽子,竟送些没用的东西回来。”脸上倒是带着笑。
笑过了,就把灵酒放在一旁。以袁仲林的身份,平日还是维持清醒更好。尤其三徒弟只说“多饮会醉”,可没说怎样算多。
直到今日,他在自己的库存中找来找去,忽地记起这番话音。袁仲林眼前微亮,想:“九思现在需要的,不就是一场酩酊大醉吗?”——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当了一回陪饮。可袁掌门还是没想到,师侄就算醉了,也依然显得安静。
从头到尾,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背脊挺直,连端起杯子的动作也显得温雅。时间长了,袁仲林不由开始犯嘀咕:这样下来,当真能让师侄好生发泄、放下吗?
他开始不确定。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九思,那白眼狼……”
邬九思动作停下。
袁仲林跟着停下,屏息去看师侄。
邬九思一动不动,袁仲林同样再未呼吸。他已经开始懊恼,明明自己算是一路把所有事都看在眼中,怎么会忽略九思对那白眼狼的情深义重?如今提起,摆明是要人再难过一回。
正暗斥自己的失策,袁掌门又意识到不对。
他低头,看灵气在自己身侧游走,缓慢地、不容错辨地去往师侄身侧。袁仲林的目光追了上去,见到师侄的衣袖微微鼓起。不必说,里头已经溢满灵光。
可为什么会这样?早前九思身上同样是有灵气的,袁仲林却很清楚,那不过是因为师侄喝下的柳林酒。老三怕是怎么也没想到,那壶据说能把袁仲林一个化神中期都灌倒的玩意儿,竟真遇到了邬九思这么一个克星。经脉寸断、道基被毁之后,再也没有灵气能在他身体里长期留存。灌下多少,便要散去多少。袁仲林还曾听到师侄说:“这么一来,旁人都不能吃的灵膳我能吃,旁人不能喝的佳酿我能饮,也不是一桩好事吗?”
他能苦中作乐,身边其他人却不能。就连郁青,在邬九思话音落下后也露出怔然而悲伤的神色。虽然只有一瞬,却还是被袁仲林捕捉。可惜他那会儿还要欣慰,觉得有了道侣之后,九思的身体是没变好,心情却好了许多。
可笑,多可笑!
不过,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袁仲林深深呼吸,压制怒火,令自己的注意力又落回师侄身上。
他定定地看着对方鼓起的袖子,很快又觉得不够。于是袁仲林凝下心神,更仔细地去感受邬九思身畔的、身上的灵气。终于,他“咦”了一声,神色间多了几分不可置信。
弄错了吧?自己怎么会觉得有薄弱的灵气正在九思体内循环,沿着早已断裂的经脉一路奔涌——若是九思醒来的时候,还能用他有意催动来解释。然而,现在——
袁仲林牙关咬紧,霍然立起,站得距离师侄更近了一些。
他就这样看着、感受着。终于,某一刻,天一掌门的压下的眉尖忽地散开。他“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惹得下面的值守弟子们诧然抬头,纷纷议论,“是掌门的声音?”
“仿佛是。”
“掌门在……笑什么?”
“不知道啊。”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九思怎么会当真成了废人!”笑过之后,袁仲林又低下头,重新去看师侄。心头喜悦到了极点,恨不能从北州把立了大功的三徒弟直接捉回来、好生揉搓夸奖一番。
“对了,送信符给连泉,让他多送些这灵酒过来。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可既然对九思有用,就多备着些……
“不对,那小子,一出去就是如此多年。从前便罢了,如今碰到这等大事,难道不该亲自回来?”
他心头计较,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再转身望向天一宗后山,袁仲林郑重地朝着某个方向供一拱手,对着无人的山岭轻声开口。
“师兄,师姐,仲林未负你们二位的托付啊。”
……
……
待到伙计终于将新酒取来,郁青脚步未动,直接将壶召到窗边。
他捏着壶把,一眼月亮,一口灵酿,沉默不言。
不该再喝下去的。一个声音在青年心底轻轻地说。你已经从天一宗离开了,过往种种便该被遗弃埋葬起来,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可是、可是——
郁青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哭了。原先还有几分压制的心思,可四下静谧,隔绝声响的法阵笼罩整个房间。不会有人听到,更不会有人看到。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抽噎声再也抑制不来。
“呜、呜呜……”
他面前已经没有天机镜,拿着酒壶的手却依然在颤抖。没一会儿,连身体滑落下去,整个人都跌在地上。
像是孩童时被族叔责罚,难过又羞耻地藏在小院的柜子里。一直到阿娘将门打开,夕阳的光照从外间透了进来。阿娘温柔地摸一摸他的面颊,说:“阿青,我给你煮了面,来吃吧。”
后来阿娘走了,再也不会有人给他煮面,不会在他难过时关怀、在他受伤时担忧,更不会……
一个字眼在他心脏中跳动,跃跃欲试想要出来。郁青已经将它按住一次、两次,他不愿去想、不愿去信。已经错过的人,做过的事,难道还能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