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剑锋即将划破她脖颈肌肤的一瞬,执剑的那只手却向后一侧,剑锋偏转,落在她手腕上,将那条又粗又紧的浸水麻绳径直割断。
“才几岁的小女娘,活都还没活明白,死个什么劲儿?”
“真这么想不开,不如去秦淮河里凫个水,让水面上的浮冰好好敲一敲你的脑袋。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从脑袋里头倒干净了,人应该也就清醒了。”
萧妄笑,声音懒散,像一汪浅浅的冰泉,悠悠滑过她耳边,带起他身上一抹淡淡的药草香,盖过所有血腥与肮脏。
沈盈缺心跳不由漏了半拍,再回神,他人已消失在漫漫夜色之中,再寻不见。
第89章第一世(二)
沈盈缺就这样被送回了辰芳殿——她十岁进宫之后,荀皇后在正阳宫指给她的住所。
一夜宫倾。
这座象征大乾一国之母无上尊贵的奢华殿宇,被烈焰付之一炬,宫殿的主人被拖到大司马门前枭首示众,就连她最爱的那片广玉兰林也只剩下一抔焦土。这座不甚起眼的配殿,倒是完好无损,树是树,花是花,连门上一片漆都不曾脱落。
——像是有人刻意吩咐过,不准冒犯一样。
负责来此处照顾她的内侍宫人,对她也是关怀备至,笑容温旭,不曾找过她的茬儿,无论吃食、衣裳,还是沐浴用的澡豆,睡觉用的被褥,都照着过去天禧帝赐给她的公主规制,仿佛她还是那个备受宠爱的郡主,大乾未来的太子妃,没有任何变化。
最初的几天,沈盈缺独自住在这里,还会担心自己不是梦里真正的“沈盈缺”,会被人看出端倪,让她还没看完这一世的所有因果,就被驱逐出去。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副身体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杞人忧天。
她不曾露出任何马脚,还越发契合这副身体,契合到逐渐忘了现世里落凤城的危机,忘了萧妄还生死未卜,忘了她还肩负着深入虎穴救人的重任。
到最后,甚至都忘了天禧帝和萧意卿的种种虚伪做作,以及他们曾经给她带来的伤害,转而开始担心他们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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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宫倾发生得突然,她没有一点准备,天禧帝和萧意卿也是两眼抓瞎。为保证他们能平安出逃,她毅然放弃自己唯一的出宫机会,以身为饵,替天禧帝和萧意卿引开追兵,盼着他们能留存实力,在外头好好养精蓄锐,将来有一天能东山再起,拨乱反正,清理乱党。
而对萧妄,她就只有无尽的厌恶与憎恨。
恨他打扰了自己平静的生活;恨他拆散了她即将终成眷属的姻缘;更恨他让她最惦念的两个人从云端跌入深渊,从此只能如虫鼠一般东躲西藏,再难见到天日。
她开始厌食,懒觉,自暴自弃,每天扣着宫门上镂雕的菱花,两条细瘦的臂膀暴露在刺骨寒风中,也感觉不到冷,想向每一个经过的宫人打听天禧帝他们的情况,又不敢,怕被萧妄发现,给他们父子二人本就艰难的逃亡日子更添一层寒霜,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今日大司马门前可有再行斩刑。
得到回答说“有”。
她立马吊起心,像被人用力扼住了喉咙。
再听说只是荀家秋家那帮和萧妄有旧怨的士族,并无其他。
她又稍稍松了口气,片刻,又低头盯着自己软履尖上几颗脱了线的海珠,眼里一片茫然。
她也是前朝的旧人,她也是萧妄的死敌,那天晚上要不是她,天禧帝父子也没那么容易从大名鼎鼎的广陵王手中逃脱,萧妄不会放过她的。眼下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用来迷惑自己的手段,想从她口中套出天禧帝他们的下落,等他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那柄沾满前朝鲜血的龙头铡刀,就会像杀尽荀、秋两姓满门一样,毫不留情地落在自己脖颈上。
她也不奢望萧妄能放她一马。
那样冷血无情的人,若是还有半分怜悯之心,就不会做出弑父逼兄的丑恶行径。
她只希望他动作能快一些,给她个痛快,别这样钝刀割肉,让她整天吊着心眼儿,饭也吃不下。
渐渐,她再也吃不t?下任何东西。内廷的饭菜,经常是准时准点地送过来,再原封不动地撤下去。
人也越发消瘦,伸手都捏不出二两肉,以前有多爱打扮自己,现在就有多不敢再照镜子,怕吓到自己。
不过这样也好。
横竖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早些饿死,也省得日日这般没着没落,只能担惊受怕,还能留个全尸。
她总是比谁都会苦中作乐。
可老天爷似乎就是这么喜欢和她对着干,无论求生还是求死,都从不让她如愿。
算不清究竟是宫倾后的第几天,辰芳殿迎来一位内侍,没有给她带膳食,也没有给她带入春的衣裳,却是捧着一卷纹样尊贵的玄色圣旨,口称宫里即将迎来秀女大选,恭喜她也在名单上头,请她移驾去华林园待选,若他日雀屏中选,飞上枝头,不仅先前的种种罪责能一笔勾销,还能坐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让她快快收拾东西,准备起来。
她一脸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其实他说的是萧妄终于对她失去耐心,打算赐她一死了。
直到内侍领着人,将她的东西一一整理好,送去华林园三楼中的结绮楼,见到其他奉召入宫、等待天子驾幸的秀女们,她才明白。
她没听错。
这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