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腊月,她三哥代她去夫子处送年节谢礼,回来后对她道:“妹子,小外甥不错啊!你苦这些年,或真有富贵在后头。”
铃姝其实晓得学塾夫子的德性,道:“夫子是厚道人,自然都是夸的。”
三哥道:“不,是真夸,和糊弄人的不一样,还给我看了外甥做的文章。我给你带回来了。”从怀里取出几页纸。
“你看外甥这字,多漂亮。你哥虽是老粗,字好不好还是能看出来的。他们一个学堂里的文章夫子都给我瞧了,再没有能比得上外甥的。你侄儿那烂字,带去茅坑都嫌糙。外甥这文章,夫子说……特别破,特别对。他们读书人讲文章又破又对,就是夸的意思。他说教这么些年书,难得见外甥这样一根苗子,竟可让好好地攻读个一年半载,先去考个童生试试哩!他老人家确实一直挺会夸人,但从未见他这么夸过哪个谁家娃娃。”
铃姝接过那纸一瞧,心里咯噔一下。
她常让两个儿子帮她抄抄写写,算算帐,对他们的笔迹很熟悉,这绝不是簟祯的字迹。
送走三哥后,她把簟祯叫过来询问,这篇文章,是不是你花钱从街上买的?
簟祯起初硬扛着询问,簟维早看不惯他作为,只是不屑于向母亲打小报告,此时一句话将簟祯卖了。
“不是阿祯买的,是小妹写的。”
铃姝向白如依和史都尉道:“我虽身为女子,深知女子的不易,仍不免拘于世俗之见,着力栽培二子。待女儿,总以为让她粗识得几个字,尽我所能娇养一些,将来嫁个好婆家就好。”
小筠偷偷跟着哥哥们上学塾,铃姝佯作不知,也没怎么让女儿当面写过字,竟没发现小筠的字已写得这么漂亮。
她去了小筠房中,在抽屉的柜子里翻出笔砚与一堆书册纸张,还有一摞摞做好的文章。
同学堂的学生知道小筠是簟祯妹妹,虽没向夫子举发,但以此为要挟,常让小筠代写功课。
夫子糊弄着教书,并非真糊涂,更没瞎,好多份功课笔迹一模一样,即便有些学童机灵,将小筠代作的文章重新抄一遍,出自一人之手,总有迹可循。循到根源,是那个名叫簟祯的学生。夫子深罕学塾的一堆小油墩中竟出了一棵灵透的异苗,在堂上暗暗关注。
簟祯早就不去上课了,每天上学的都是小筠。夫子越端详越觉得,这名学童品貌不俗,根骨灵秀,满身刻苦向学之气在一群小混子里格外醒目,真是青莲擎自淤泥,灵芝发于朽木,难遇难得。惜才之心大生,遂对铃姝的三哥讲了一通肺腑之言。
铃姝讲到这段,眼泪再也强忍不住。
“我知道小筠喜欢读书,但她毕竟是小姑娘,偶尔跟哥哥去去学堂倒罢了,一直在男孩子堆里……我不能不顾虑。且若被夫子发现真相……”
小筠苦苦哀求铃姝。
“哥哥不爱念书,让我去念。戏文里都有女扮男装考状元的女子,我也能。我将来考了功名,算哥哥的。只要让我念书就行。”
铃姝哭道:“我对她讲,傻孩子,那是戏,现实里哪行。你可知代考是大罪,咱们全家都要遭殃。”
小筠痛哭问:“娘常说,别人讲有的事女人做不了,你偏不信。你不认命,你就要让人看看,女人自己也立得住。为何这样对我?”
铃姝只能道:“娘的话不全对,世上有很多事确实身不由己。譬如读书科举,只有男子能做。此事无法改变。”
小筠哭闹不休,铃姝怕此事穿帮,借口簟祯身体不适,换了一家学塾。
夫子不知真相,以为铃姝妇道人家见识浅,不想在孩子读书上多花钱,又找铃姝的三哥絮叨过好几次,劝他们不要埋没良才。铃姝的三哥只能支吾应付。
小筠虽不能去念书,但簟祯仍把书和买的笔记给她读,好让妹妹代写功课。小筠如此可自己继续学。
铃姝知道这事,也没多阻拦,继续装糊涂。
簟祯十六七岁时,正式说不读书了,想和舅舅们学跑船,多见世面。铃姝知道难管束他,就随他高兴了。
但如此,小筠便没书念了。
起初,她拿自己攒的钱让两个哥哥帮忙买书。可两个哥哥常跟船出去,不怎么回家。
像她这样求学无门之人,没老师教导,往往并不知道应该买哪本书,必须看到,读了,才知此书是自己所需。
哥哥们都没好好上学,即便帮她买,也买不对。
她于是常穿哥哥的衣服,假扮成男子,到书肆买书。
明州城很大,可城内大书肆也就那么几家。有认识小筠的,把她的事拿来闲话,说簟家俏寡妇的闺女竟喜欢看书,别是个小子投错了胎。
书肆的伙计认识了小筠,就不让她进门了,也不卖书给她。
小筠气得与他们理论,有些嘴欠的伙计半调戏地说:“小娘子想吟风弄月,莫非盼着嫁一位知书达理的公子哥?须知人家娘胎里就与门当户对的小姐结缘了,你读再多也攀不上高枝。难道还能做女秀才?倒是帮你娘去炖汤水好些。”
虽是这样,小筠仍攒了一屋子书。她把衣服首饰都塞到箱子里,连衣柜都堆放书册,抽屉里全是写满了字的纸张。
铃姝侧身掩面痛哭,片刻后回转过身。
“我知道小筠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有天分。可唯独,唯独这事我毫无办法。就算大户人家的小姐喜欢读书,也只是自己在家读而已。此外还能怎样?她打扮成男子,亲戚邻居都说我这当娘的不管闺女,其实我知道她是去买书。我想她早晚要嫁人,婆家和夫君再通情达理,也能特别由着她么?她在家的这段日子,我随着她。如此,特别看不惯她的,也不会过来提亲。民妇确实没什么高明的见识……正因这样,她才,才遇见那寇生。”